我永远记得那副娇弱的身躯。
2011年刚入秋的一天,对于读高二的我来说,早睡早起还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那天像平时一样穿上外套,背起书包出门。旧楼的楼道是敞开式,前日檐下燕窝里传出的“啁啾啁啾”声已然平息。经过空荡荡的晾衣绳,我顺着水泥外壳已斑驳而残缺的楼梯走下。
外面是一排整齐的自建瓦房,旧楼和瓦房之间只留下仅可容纳一辆轿车的窄路,这是每日上学的必经之路。
空中已零星下起小雨,踏着泥泞走过小路。就快到路尽头时,身旁红砖垒砌的墙壁下传出一阵微弱的叫声。我驻足循声望去,只见杂草掩映的墙洞边有一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只橘猫。她看上去只有几个月大,橘色的茸毛上规律地分布着纵向花纹,但有些肮脏杂乱。茸毛下隐约露出突兀的脊骨和肋骨,像是山岭中绿树覆盖不到的奇异的怪石。鼻子上蹭着些许污泥,半粉半黑。我被这无家可归的小东西打动了,正打算蹲下挪到跟前去抚摸,她却扭身钻入黑黢黢的墙洞里。在外面听着她娇柔的叫声,心里却只能徒增怜悯。
整个上午的时间,铃声响了又响,老师来了又去,我却无心听讲。眼睛只痴痴盯着窗外,心里惦念着那个形体消瘦的身影。
中午放学,我比平日走路速度快得多,“我要赶快去见她”这是我心里唯一在嘀咕的声音。终于走到路口那堵砖墙,可她却不在那。我的期待落空了,眼眶有点发红。“她该不会已被别人抱走了?”,我问自己,“但是人一靠近她就跑回洞里”,我反驳自己。最终我认定她是自己跑了的。“真傻啊,这样的流浪猫本就居无定所,怎么可能总待在一个地方呢?”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午餐父亲切了我最喜欢吃的得利斯火腿,我却吃的比平日少。
下午课堂里铃声响了又响,老师去了又来,我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眼睛痴痴盯着窗外,心里惦念着那个形体消瘦的身影。
晚上放学,我比平日走路速度慢得多。“我失去她了”,“可是我从来没得到过她呀!”内心里两种相互矛盾的声音来回嘶吼,一面是自责、一面是自慰,整颗脑袋被这无休止的嚷叫声吵到要裂开。“也许她又回来了呢?”不知怎样的灵光乍现,令我油然生出一丝希望,随即加快了步伐。
又到路口,路灯下依然只有黑黢黢的墙洞和杂草。呼唤她,没有回应。干脆撸起袖子把手探进洞,里面却空无一物。这下彻底死心了,我脚步又慢下来。
经过两个阳台和晾衣绳,快要到四楼的时候我抬头一看,霎时感到心跳加速,宛若发现了不得了的奇迹——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居然坐在水泥台阶上。她凝望着我,努力张开小嘴冲我叫,昏黄的灯光柔和地洒在她粘着泥灰的小鼻子上。我欣喜极了,以至于忘记去思索她竟在这里的原因。我上前去抚摸她、抱起她,她也一点不怕我的样子,任我用因为激动而发抖的手去抚平她杂乱的茸毛。
然而接下来该怎么办呢?父母会同意让她回家吗?新的困扰很快涌现,理性重新夺回了大脑这座城堡。“但是不论以后如何,先让我们吃点东西吧。”我两手架着猫咪的腋下,额头几乎要顶到她的小脑袋上。
飞快上楼开门,一瞬间手里又捧着切成薄片的火腿下楼。在楼梯阶上她第一次吃到得利斯火腿,后来除了猫粮也只吃这个牌子的火腿。看着她豆丁大的嘴巴,我缠又把片状的火腿掰成粒装放在她面前。她衔起一粒,只嚼了几下就匆匆咽下,然后舔着粉嫩的嘴唇冲我娇声“喵喵”叫。我本怕她会不吃火腿,没想到她很喜欢,就把剩下的一一喂给她吃。
有稳定的食物来源以后,橘猫开始慢慢变丰满。有一天我走到家们口看见她浑身的茸毛光亮顺滑,还以为父母给她洗了澡,后来才知道原来猫咪生活安稳以后会自己打理自己的毛发。
旧楼的楼层之间有一个开放式阳台,大家会把阳台二八开分成两半:一小半搭成储物区,一大半放满盆栽的花花草草。由于家里没有需要储存的东西,储存区就被整顿成猫咪小窝。有一段时间,小橘猫就在那里休息。
晚上放学回家,刚好碰到四楼的老太太,她把我叫到跟前和我说“你家那猫昨晚上下崽子,下了两只,两只都死了。”听到这个消息,开始颇有些惊讶,继之而来的是一阵心酸。我竟然不知道橘猫已怀有身孕,更是对她生产的事情一无所知。顿时一种深深的羞愧化成红晕,溢上脸颊。父亲说他已经埋掉两只小猫的尸体,这使我陷入更深的自责。我大略能猜到,一定是秋日的刺骨冷风在寒夜里偷偷从缝隙潜入猫窝带走了橘猫的孩子们。深夜躺在床上,我仿佛听见她用喑哑而娇弱的声音在黑暗里绝望的嘶嚎。
父母最终被小猫的丧命和我的恳切打动,从橘猫进入家门那天起母亲就叫她“黄猫儿”了。黄猫儿进门的头等大事就迎来了生命中第一次盆浴,那天简直像一场战斗。猫咪生性怕水,所以初次洗澡都很抗拒。我不得不努力把她摁进盆子里,父亲在一边淋水,我就要握住她的小腿。她边嘶吼边奋力挣扎,第一次洗澡就在黄猫儿不间断的沙哑叫声中结束。我手和胳膊也因此平添几道爪痕。自那过后有一段时间她都在怄气,故意不搭理我。
不过,时间总是可以抹去所有不愉快的回忆。几天以后黄猫儿又开始显露出黏人的性子。一进家门她就敏捷地从沙发上跳下在我脚边打圈,一边温声细语,一边用柔软的身体蹭人小腿。我撇下书包坐在床沿,等她主动跳到腿上,顺势把她拥进怀里任她一头钻入腋下,到了开饭时间才放她下地。一家三口围着矮茶几吃饭,有时会突然发现茶几一侧探出个小脑袋,天真的眼睛里还扑闪着橘色的光芒。偶尔夹一块肉给她吃,除过猪肉其他的都来者不拒。我暗自想“为什么不吃炒猪肉,却乐意吃得利斯火腿呢?”
自从有黄猫儿就感觉自己不似从前那么孤独。从我念初中后,身边朋友变得越来越少,高中以来基本上只存在同学关系,“朋友”这个概念日渐模糊。那时每晚都有做不完的作业,看我坐在那很久也不动弹,黄猫儿就跳到我大腿上蜷作一团,身子里“咕噜咕噜”直作响。听人说那是猫咪感到舒适时才会发出的声响。被当做温床的我更是不敢乱动,只能下半身一动不动继续写作业,等到实在忍不住要上厕所,就轻轻抱起她放在床上,她则半眯眼睛,微微仰起脖子柔弱地“喵”一声作为回应。
这年除夕夜有黄猫儿在,仿佛年味都更浓了。外面爆竹声接连不断,她吓得到处找庇护,最后还是钻进我怀里。我一边看着春晚,一边不断抚平她因为惊吓而乍起的茸毛。她就这样卧着,从刚开始的身体紧绷而微颤渐渐转变成绵软,直发出“咕噜、咕噜”声。
翌年春天,天气逐渐转暖。由于最近黄猫儿总表现的很躁动,早几日就放她出门去了。有天晚上我吃过饭准备下楼散步,走到二楼的最后一段台阶时恰看到黄猫儿和另一只体型瘦长但健壮的橘猫正要分别。黄猫儿站在五六级台阶上,另一只橘猫在台阶尽头的地面。那橘猫看到我先是一愣,等我继续走下去时,便扭头敏捷地溜进夜色里。再回头看向黄猫儿,她只含糊的“喵”一声就往楼上走去。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
不久黄猫儿的肚子越来越大,像快要熟透的石榴,我知道她又要当妈妈了。这一次依然错过了她生产的日子,有天我从学校回来,家里的猫窝已经被六只刚刚出生的小猫占据。黄猫儿侧躺在正中央任小猫们聚集在她的腹部贪婪地吮吸乳汁,这些刚出生的猫咪还没有睁眼睛,只能凭自己对气味的敏锐感觉找到方向。我走到猫窝前蹲下俯视着这一切,黄猫儿冲我眨眨眼,脸上带着疲惫的神情,但目光里多了一份母爱的柔和与坚韧。“黄猫儿真正长大了啊”我暗自唏嘘,好像自己已经老去一样。
自从有小猫以后,作为母亲的黄猫儿就没办法将更多时间分给我了。她将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小猫身上,定时喂奶、实时看护,生怕小猫们受到一点伤害。外界突然传来的大声响也不能使她有一丝恐惧,她有需要守护的孩子,所以自己不能够再因胆小而钻进我怀里。
猫成长速度比人类快得多,因而全部生命也显得十分短暂。小猫们很快生出了长长的茸毛,就像他们的母亲小时那样,只不过他们要胖的多。
随着天气渐暖和小猫一天天长大,最令人头疼的情况同时降临。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后来的事情竟使自己至今难以释怀,最终化生为心结上一颗不敢轻易触碰的芒刺。
小猫长到大约两个月的时候,家里一夜之间出现成群的跳蚤。有天早晨醒来,我发现自己身上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身体每一寸肌肤都有三个三个连成片的肿包。仔细查看床铺,发现上面竟然爬着许多跳蚤。很快,父母也发现自己的床上有不少。我建议给小猫们洗澡,但是遭到父母的反驳,他们说太小的猫洗澡容易生病。我又建议周末带它们去宠物医院做除蚤,再次遭到反驳。我深深陷入困境,不知该如何是好。最终,他们建议把猫儿们放回阳台的猫窝。我极力反对,但究竟还是照做了。
那天下午,我只得强忍住内心的煎熬把黄猫儿和小猫们驱逐到门外。房子不是我的,吃穿用度也不是我的,我也只是屋檐下的人啊!黄猫儿带着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在门外不住地抓着拉杆苦苦哀鸣,她不能像独身的猫儿那样可以保持自尊和高傲,她还有六个孩子,它们还需要温暖的小窝。我躲在门里听到那哀痛的叫声暗暗流泪,却没有任何办法。
一夜过去,我没再见到猫儿们。
几天后,我到楼下小卖部买东西,及至路过水泥垃圾,桶偶然发现近旁有一团橘色的毛茸茸的小东西侧躺在地上。走近以后才发现它空洞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虚空。
我被眼前的景象摄住了魂魄,脑袋一阵眩晕,感到有些滚烫的东西从脸颊滑落。
发布于 19:19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