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贝伊娜觉得自己正被裹在云团中。当她坐起来，才发现那是一张柔软的大床。

她用“神之吻”划破吉利特伯爵的手背后，自己也喝了一小杯安眠酒，作好了迎接剧烈痛苦的准备。然而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于是她就趴在床边睡着了。

难道“神之吻”没能救活吉利特伯爵？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早就被赶出混乱堡了，甚至更糟。她满腹思量地跳下床，赤脚踩在装饰华丽的地毯上，开始穿衣服。

雪花仍在窗外飞舞，屋檐垂下无数冰锥，犹如一排闪亮的水晶匕首。贝伊娜踏步出门，看见一个年纪和她差不多大的男孩正跪在马厩旁的雪地上，双手并用地堆着雪球。这让她想起和凯尔短暂的友谊。

她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男孩正专心致志地进行着眼中的工作，丝毫没察觉到身后的贝伊娜。

他堆好一座半球形状的雪山，接着抓起一把雪，用力揉搓，捏成一个浑圆坚硬的小雪球，放在山顶上。然后又开始在旁边重新堆雪，不断拍打，附上新雪，塑成一座完全相同的小山。当那座山也放上小雪球时，男孩拍了拍手，站起来仔细打量着自己的作品。

“这是什么啊？”贝伊娜疑惑地问。

男孩转身看向她，笑容在他脸上绽出。他紧紧抱住贝伊娜。“谢谢你救了我父亲。”他动情地说。

男孩热情的拥抱让贝伊娜有些不知所措。他身材苗条，面容清秀，有着一头浓密的棕发和湖泊般清澈的蓝眼睛。“伯爵大人康复的怎么样了？”她红着脸挤出这句话。

他的眉毛向上扬了扬。“我父亲现在生龙活虎的，他说等你醒了要当面感谢你。”

“你堆好了吗？”一个女孩向他们走了过来。她穿着深蓝色的裙服和一件厚重的斗篷，流泻至肩的黑发映衬着端正的五官和冻得泛红的脸颊，那双沉静的蓝眼睛让贝伊娜十分羡慕。

“好了。”男孩指向自己的作品。

女孩看了一眼，脸红的更厉害了。她露出无比嫌恶的表情，随即扬起一脚，溅起翻飞雪雨，一座雪山顿时分崩离析，另一个也被她几脚踩平。

伯爵的儿子无辜地笑笑，露出受伤的表情。“你说要我堆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的。”

女孩没有理他，转向贝伊娜。“这发型一点也不适合你。”她皱着眉评论。“你露出眼睛会更迷人的。”她的手伸向贝伊娜遮住左眼的流海。

贝伊娜猛的后退一步，两手握拳。“不行。”她的声音犹如长鞭破空。

女孩吓了一跳，像被针扎到似的抽回手。

“丹曦无意冒犯你的。”伯爵的儿子连忙出言劝解，语气里满是困惑。

“我想先见见吉利特大人，看看他恢复的怎么样了。”贝伊娜强迫自己挤出这句话。

“我带你去，他在校场呢。”叫丹曦的女孩冷淡地说。

男孩没和他们同往。当她们踩着吱嘎作响的雪地经过拐角时，寒风迎面扑来，牵起她们的斗篷不断拍打。贝伊娜看到了一座小小的冰雪城堡。它矗立在一堆低矮的灌木丛旁，镂刻于苍白的晨雾中，有她膝盖那么高。堡垒，塔楼，城墙，庭院，围墙应有尽有，在暗淡的天光下闪烁。

“这是你堆的？”贝伊娜很高兴自己找到了话题。

“嗯。”女孩点点头。

“太棒了！这是混乱堡吗？”她露出赞许的表情。

“不是，是另一座城堡。别问了，快走吧。”

女孩加快步伐，贝伊娜沮丧地跟进。她们在深沉地静默中踏着积雪。

刀剑铿锵声响彻白雪覆盖下的校场，一群人正在那里用钝剑相互厮杀。丹曦对一名观看打斗的胖男孩说了些什么，小胖子便跑向混乱的人群，粗短的双腿不断踢起积雪。

“法兰墨还差的太远呢。”女孩把手摸向下巴，一本正经地评论。

对于她的主动开口，贝伊娜感到很高兴。“法兰墨是他吗？”她指指正扭动屁股小跑的胖男孩。

女孩忍俊不禁。“不是啦。是刚刚那个用雪球堆了两个胸部的家伙。”

看到贝伊娜的表情 女孩又笑了笑。这时，贝伊娜注意到校场中央的一名战士。

尽管在训练的人都穿着相同的烟灰色铠甲和头盔，但那人还是十分显眼。他身高两米有余，在众人当中鹤立鸡群，手握一把巨大的双手剑，但他挥舞起来就跟贝伊娜挥舞“神之吻”般轻松自如。她注目期间，他正将对手打的踉跄后退，每次挥劈都伴随着声如洪钟的呐喊。

大个人看到贝伊娜，便向她们走了过来，胖男孩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进。他摘下头盔，露出吉利特伯爵那张粗犷的脸，只不过看起来比贝伊娜上一次见到好像年轻了十岁，炯炯有神的双眼间满含笑意，长长的棕发在风里飞扬。

伯爵把头盔交给胖男孩，“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医生。”他边说，边一把将贝伊娜抱住，差点把她脊背勒断。

我受不起这个拥抱，贝伊娜心想。接着她发觉这是事实。

伯爵后退一步，“你想要什么回报？孩子，只要我能给的，就绝不会吝啬。”

刹那间，贝伊娜想到了自己许下的愿望，想到了送她“神之吻”的男孩，想到了阿芙瑞诺：那个在七子之战中大放异彩的年轻骑士，想到他拂开自己的头发，望进自己的眼睛……

我想嫁给阿芙瑞诺，她差点脱口而出。

“我想……”贝伊娜尖声道，感觉自己脸上在发烧。“我听说，我是说……”

“难道是要求太过分了，连自己都难以启齿？”一旁的丹曦摸着下巴问。

贝伊娜连忙摆着手否定，脸红的更厉害了。

伯爵哈哈大笑，拍了拍贝伊娜的肩膀。“等你想好了再告诉我吧。不过我还有件事希望你能帮忙。”

贝伊娜发现吉利特伯爵收敛了笑容。“您说吧，我会尽力去做。”

“我有一位朋友，他在今年的七子之战中受了伤。起先我们都以为并不严重，然而伤势却在两天前突然恶化，至今他还昏迷不醒。医生们都声称尽了全力。”

“他是阿芙瑞诺。”贝伊娜喃喃地说，耳边响起了一个男孩微弱的低语:什么都不用做，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你怎么知道是他？”伯爵似乎颇觉意外。

“您告诉我的啊！”贝伊娜解释。

吉利特伯爵按住前额，“可能当时我已经神志不清了吧。我欠阿芙瑞偌很多。他现在命在旦夕，我要你立刻赶到王都，把他从死神手里救回来。”

“我会去的。”她怎么可能拒绝。

丹曦领着贝伊娜返回房间时，那座小巧精致的雪城堡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的废墟。黑发女孩跪在一堆陈雪前 ，吐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霜。

“没关系的，可以再做一个嘛。我会帮你的。”贝伊娜像只猫似的在丹曦身后摆手，试着安慰她。

“谢谢你，贝伊娜。不过用不着再做了。”丹曦捏起一块雪球，悲伤地说。“他已经看过我的城堡了。”

为数三十人的队伍在次日清晨启程。贝伊娜置身于一辆舒适的马车中，在持续的晃动中昏昏欲睡。骑行在马车旁的法兰墨偶尔会向她搭话，贝伊娜总是冷淡而礼貌地回应，但从未多说一句话。

在昨天的晚宴上，法兰墨的眼睛一直瞟向贝伊娜，完全无视他旁边的丹曦。贝伊娜觉得他的目光在她胸部停留得最久。于是在晚宴结束后，她对法兰墨的所有好感就都烟消云散了。

夜里，贝伊娜怎么也睡不着。白天赶路时马车在雪地上不断颠簸摇晃，好似温柔的母亲哄着臂弯中的婴儿，于是她便在车上睡了个够。

她走出帐篷，外面又开始下雪了。贝伊娜如梦似幻地在白茫茫的世界里漫步。

她摸出“神之吻”，拨开遮住左眼的头发。就着清冷的月光，她能看到短剑上那熟悉的倒影正凝视着自己，一红一金的眼睛闪着恐惧与疑惑。

接着周围开始天旋地转，“好晕。”话一出口，立刻成霜。贝伊娜踉跄着跪倒在地。不能在这里昏倒，她告诉自己，否则会冻死的。她想要呼救，却只能呼出苍白的吐息。

眩晕的波浪持续不断地席卷全身，雪地在她脚下游移，接着便迎面扑来。梦境的帷幕在贝伊娜身下拉开，她无力抗拒，只能任自己陷了进去。

她站在一座阴沉昏暗的宫殿中，王座上坐着一位身穿黑衣的黑发男孩，腰悬长剑的亡灵们罗列两侧，手中的火把如旌旗般猎猎抖动。男孩正用那双映着火光的黑眼睛俯视着她。

这是那个要她交出“神之吻”的男孩，贝伊娜意识到。“你到底是谁？这是哪？”她用充满恐惧的声音问。

前一秒男孩还安坐高位，紧接着他便出现在贝伊娜面前，黑披风在身后飘荡，“这是属于亡者的黑暗之地。”他幽幽地说。“我是魔鬼，也是死神。”

泪水划过脸颊，“不，”贝伊娜呜咽着说，“为什么？这不公平。”

“别哭。”男孩轻声说。“你没死呢，但是很快就会……渴望。”

他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如徐徐飘落的雪花般温柔。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宫殿越发阴暗，男孩消失不见，只剩下沉默的亡灵。两列燃烧的火把，化为两排跳跃的光线，化为了无数朦胧的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