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昏暗的街灯下,几颗发黑的血滴在石板街面上砸开,像一朵朵血色的玫瑰在黑夜里绽放,一声声瘆人的呻吟声渐渐变得越来越虚弱,两个体格健壮、油头肥面的中年男子的拳脚雨点一般落在地上那具蜷成一团的黑瘦的影子上,高个子男人踢了一阵后,往后退出两步,右脚崩足了劲像箭一样射了出去,重重地刺入那人干瘪的肚皮,地上的人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闷哼,身体微微离开地面,像一个被抛出去的皮球飞起来,滚出去好几米远,趴在地上再没有了声响。两个中年男子又大步凑上去,脖子上晃动的粗大的链条泛着暗淡的光芒。矮个子男人往那人背上踢了一脚怒道:“老不死的,你儿子躲在哪里,吱一声啊!”
地上那人没有丝毫动静,高个子男人又踢了一脚。“装死呐?瘸腿杨!你儿子赌得起输不起,欠了巨债拍拍屁股就跑了,子债父偿,你要是不告诉我他藏在哪儿,我就让你见阎罗,你儿子藏在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他,让你们父子在地府团聚!”过了半晌,仍然没有任何动静。长街尽头拐角胡同里谢医生养的狗朝着街的另一头拼命狂吠。尘埃在街灯射出来的光柱里涌动,像成千上万条交织难解的彩带,空气里弥漫着甜丝丝的腥味。
矮个子有些慌了:“二哥,出……出人命了,我看…看这老家伙活不长的,快走吧,趁没人,离天亮还早,迟了就逃不脱啦!”
高个子恶狠狠瞪他一眼道:“慌什么?我刘二闯荡黑白两道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死一个瘸子杨算什么屁大点事!”说完往弓着腰侧身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瘸腿杨身上啐了一口痰,与矮个子扬长而去。
五更的夜色完全没有褪色的趋势反而越来越重,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老旧的街灯放出的微弱的光芒却变得分外明亮,一圈圈光晕打在地上呈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扩散开去,把瘸子杨圈在中央,像一幕刚刚落下的悲剧的布景。夜魅躲在暗处无声地笑,沉睡的街道发出浊重的鼾声,巷子里的狗吠声渐渐多了起来,此起彼伏,直叫的人心慌。
这个夏季的夜热乎乎黏湿湿的,这个夏季的夜的风,柔和的来过又走,带走许多宝贵的东西后又留下刺人心脏的伤痛。
瘸子杨硬邦邦地躺在那片单薄孤寂的灯光里,被夜色逐渐吞没……
(二)
“老杨头”是住在我们街对面的一个拾荒老头,老杨头或许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或许没有。“老杨头”是我从小喊到大的称呼,小时候长辈们只教我这样叫他,却不让我称呼他爷爷,我不知道原因,或许是碍于他现在的职业,也或许碍于他神秘的身世。习惯以后,反而难以改口了。从前只觉得这个称呼喊起来朗朗上口,却不曾有其他想法。好久以后我才体会到:“老杨头”几个字背后其实隐含着一片被废弃许久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一个能为路人遮风挡雨却始终不为人知的地方,一个被人遗忘并且拒绝过问的地方。
我不知道老杨头的具体年纪,曾问过母亲,母亲含糊地告诉我他大概六十多岁,但是他稀疏的白发,黝黑褶皱的脸庞,伛偻的体态,一件洗得发白的破烂不堪的蓝背心,以及那一高一低的走姿让他显得十分老态。尽管如此,他的手脚还算麻利,每天早晨都把街道打扫的干干净净,他清扫时一丝不苟的认真劲又让他添了几分小伙儿的刚毅。
老杨头住在我们街对面那条居民很少的老巷子的尽头,一栋旧公寓楼下的狭窄楼梯间里,少有人愿意去那个地方,包括我。他是从外地搬来的,在我出生前就住在了这里。听人说他是个单身汉,没有娶亲,也没有儿女;但据包子铺阿訇说,老杨头年轻时是个恶霸,和人争地被打残了右腿,后来又有人寻仇,才躲到镇子里来的。在我的记忆中老杨头是个贫穷但善良的人,他热忱有耐心,清扫街道的工作一干就是三十多年,还经常为街坊邻居收拾货摊,搬运货物,却不收一分一毫。我从没见过他给自己添置一件体面的新衣,他也很少和人交谈,他憨实的身影令人印象深刻。
我家住的小镇是坐落在城市边缘一个上了年纪的建筑群里,大小巷落纵横交织,南方排水的斜顶瓦房和通风稳固的天台矮楼挨在一起,显得错落有致,在城市化尚且没有影响的一隅,这个小集镇别有一番风味。上世纪刀斧的凿痕还在苔影斑驳的旧墙上诉说着小区的历史,巷子地面常常湿润,水分从墙脚渗上来,浸润了青石板路面,遮阳棚上斑马线一样的彩色条纹把阳光分割成了细细碎碎的吆喝与谈笑。
清晨早起,街边的路灯亮着的黯淡的灯光与包子铺蒸笼里升腾出的热气、清晨的雾气搅拌在一起,青瓦白墙在浓雾里若隐若现,给人一种迷离朦胧的醉意。大街路面上石板块方方正正地嵌在一块儿,干净齐整又不显得拥挤,一直延伸开去,到雾的尽头,到迷濛的尽头。铺子也在这时候陆陆续续开门了,街上偶尔有自行车路过时叮咛叮咛的声响。街道中段那幢建于民国的兼具东西风格的公馆还在,只是被修整很多次后,棱棱角角没有了生命的气息,到处透着人工雕琢的痕迹,就这么奇形怪状地屹立在那里,作为这个小镇旧式建筑最后的代言人和排山倒海而来的钢筋混凝土做着斗争。看着它被一遍遍“粉饰”得失去本来的面目,我却宁愿政府不要再修整它,任其生灭。
公馆门前是老杨头最喜欢的休憩之所。艳阳天,他就搬一把竹椅坐在门前,头倚着石柱,手里摇着一把半旧不新的蒲扇,身上穿着那一件洗的发白的蓝背心,背后是森然静立的大公馆,凉爽的气息从里面一阵阵扑出来,我看见他沧桑的面颊上的密集的深纹拉伸延展,变成平静的湖水,浑浊的双眼眯成两条细窄的缝,瘪瘦的老脸上露出慈和惬意的笑容。阴雨天,老杨头还是喜欢这样静静地坐着,苍白细小的头颅倚着石柱,默默望着公馆瓦沿上垂下的雨帘,面色祥和。下雨天街上行人匆匆来往,偶尔有人善意地提醒他:“老杨头,回去吧,别着了凉。”老杨头便张张嘴喉咙里忽隆忽隆响了一阵含糊不清地挤出一句:“回了,这就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