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牵着三岁的孩子,走在乡间的路上。天色已经向晚,但并没有晚霞。这是一个阴天,还带着料峭春寒。风不停吹着,沿途都是小小的灌木丛,叶子在风中不停摇曳。乔木都已经萌生了绿叶,有几棵柳树,枝条已经低垂得很像那么回事了。道路两旁,一望无际的,都是阴郁的稻田,铺满了碧绿的苜蓿草,上面点缀着斑斓的红花。但在这样的天气中,红花一点都不鲜艳,都呈现出哀伤的表情。这是一条通往那个村庄的主干道,但铺的都是煤渣。此刻路上一个人也不见,和多年前也差不多。她望望天色,估算走到天黑,也无法赶到家乡的那个村庄。于是她决定,改走小路,穿越稻田和丘陵,可以比预定时间缩短一半,甚至还要多。
她壮着胆子,从煤渣路上下去,就到了野地里。野地边有一条小河,沿着小河,也可以通往那个村庄,弯弯曲曲。小河边各种树木密密麻麻,但大多只挂着枯叶,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在这半死不活的枯叶中,还掩映着一个个坟堆,圆锥形状,蹲在野地里,摩肩接踵,但都沉默着,没有互相交谈的意思。她突然踌躇起来,往常还算大的胆子,似乎突然不见了。
这时孩子也啼哭起来,刚才一路上他都很乖,嘴里舔着棒棒糖。她哄着孩子:“哭什么?不哭不哭。乖,到了阿婆家,妈妈陪你钓鱼。”钓鱼是一种简单的扑克牌游戏,就是把一张张扑克牌向长龙一样排列,碰到同样的数字,就可以收走中间所有的,不需要智力,孩子很喜欢玩。往常只要说这句,孩子一定会欢天喜地,但这回却没用。在这荒凉的野地里,这种啼哭更增添了寂静。
她心里暗叫了一声:“世界上是没有鬼的,有什么好怕。”再果断弯下腰,抱起孩子,孩子这才抽抽搭搭,安静下来。她猜想儿子虽然还不知道什么是鬼,可能也会害怕。因为这是动物天然的自我保护意识,自从有了孩子后,她才认识到这一点。比如平时,儿子总是亲妈妈,不太亲爸爸。可是有一天,他们去郊外朋友家做客,路过一个水潭,只有几块石头,像棋子一样洒在水潭之中,充当桥梁。儿子就不想她抱,而要爸爸。她才意识到孩子那种天然的求生之欲。
她继续往前走。这次来乡下,是因为接到信件,说祖母生病了。她自小基本是祖母带大的,不能不关心,至少从道义上,她必须这么做。于是,她向单位请假,从省城换了三趟汽车,走向阔别已久的老家。但是,有很长的一段路,是不通公交车的。下了车,必须步行五六公里。
虽然离开已经十年,但乡下的样子,真是一点都没有变。城里到处贴满了大字报,这里好像没有涉及,路还是那条煤渣路,稻田还是那样的稻田。这种阴郁的天气,也是常见不过的。她曾经和弟弟在午后的河边高地上,互相掷苍耳子,后来她考上了大学,离开了老家,弟弟还在家乡种田。在单位,虽然谈不上忙碌,但自从结婚后,每四年才有一次探亲假,而且就算这样,她慑于遥远,也不能成行。事实上她猜测,自己从心底里很排斥家乡,并不愿回去。
她沿着小路继续往前,忽然出现一个池塘,池面在微风的吹拂下,泛起一道道波纹,漂浮的满是菱荇。池水非常清澈,她看见一条硕大的鱼卧在水底,安静地趴着,一丝也不动。那应该是一条黑鱼,背脊乌黑乌黑的,由浓到淡,延伸向腹部,像水墨画一样。身体圆润结实,头部尖锐,虽然安静着,却可以感觉到无穷的力量,随时可以突然袭击,将小鱼们擒获,吞入口中。她下意识地四顾张望,想找到一个网,把这条鱼捞起来。毕竟是一条两尺多长的黑鱼,在以前,可以抵一道丰盛的晚餐,哪怕过年,也享受不了这么大的一条鱼。另外,她仿佛还觉得,这种结实有力的鱼,若被自己捕捉到,就会陡然增添一种力量。即使并不吃它,只是扔到一边。她想起大学时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看不明白有什么好,一个很简单的故事,讲一个老渔夫在海上和一条大鱼搏斗,此外再也没有别的,就这样拖了五万多字,读起来寡淡无味,实在没有意思。现在她豁然开朗,看不到水中真正的鱼,就感受不到它是那样有生命力的东西。
三岁的孩子在她背上似乎睡着了,和刚才的哭声宛然两样。她反而有些不自在起来,刚才的哭声,固然更衬托出野外的凄清,但完全阒寂无声,也让人有些发毛。她感觉孩子要从背上滑下来,于是蜷下腰,死劲往上一颠,继续快步走着。暮色逐渐像灰雾一样四合,前面的道路望上去已经迷茫不清,池塘和黑鱼被她抛在后面,刚才摩肩接踵的坟包,也许久不见了。她加快了脚步,肩背被随身带的包勒得生疼,她有点后悔,没有执意叫老公一起来。当然,执意叫他也未必肯来,他很忙,每天忙在他那一堆事里,他不会做饭,也带不了孩子,因为他是城里人出身,父母都是干部,从小娇生惯养。当初要结婚,她就差点不能被他父母接受。虽然他们经常在各种主席台上,高声赞扬农民伟大。
此刻,她也有点后悔,也许不该带孩子来。但是,孩子一刻也离不开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她想起五年来的夫妻生活,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倒还没什么,毕竟各忙各的,就行了。但自从生了孩子,她就感觉自己随时都可能崩溃。做饭、洗衣、喂奶,他从来没有帮过忙。每天深夜被孩子的哭声吵醒,身边那个男人纹丝不动。他睡眠并不好,她不相信他真的睡着了。可是,这种事不能揭露,否则就是一番唇舌。她有时后悔,为什么要结婚,尤其是为什么要有孩子。她想他们还是有感情的,但有时候,他随便问一句话,她都难受,就忍不住恶意回应。虽然每次话一出口,就旋即后悔。有时候她想,这种情况是多么奇特,然而,一定不是突兀而至。
想到这些,她叹了口气,继续跌跌撞撞向前。突然,转角处的柳树下,突然又出现一群坟墓。
她的心猛烈跳动起来,确实有点害怕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愣了一下,立刻小跑起来。田埂似的小道上,几无脚印,似乎很久没有人走过,这让她愈加恐惧。她气喘吁吁,希望能尽快跑出坟墓的边界,但两旁的坟墓竟像连绵小丘,源源不绝,好像要求接受她的检阅,固执而坚定。突然,她一个趔趄,急刹车似的收住了脚步,面前出现了一条水沟。
水沟大约两米多宽,有点宽阔,如果是冲刺,她想自己可以跳过,但因为背着孩子,还有一个包,就很难了,至少不敢冒险。孩子有十来斤,包里的衣物和食品、礼物,起码也有十来斤。她的心剧烈跳动,夜色又密了一层,由浅灰变成深灰。她决定先把孩子和背包放下,因为她看见沟的对面地上,斜躺着一条木板,看上去还颇结实。如果轻身跳过去,把那块木板横在沟上,就可以走过了。
孩子虽然没有睡醒,但依稀知道母亲准备将其从背上放下,两条小腿死劲夹紧母亲的腰。她强行将他挪到前面,抱在怀里,怜爱地看着他红扑扑的脸庞,亲了一口。陡然之间,她颤栗起来,仿佛这个场景非常熟悉,一定在什么时候发生过,但又不是特别真切。她极力回想,面前闪过家里门外墙上巨大的黑字和感叹号,和屋内满地的狼藉,还有一地的药片,又转瞬即逝。
她呆了一下,定睛一看,刚才模糊的孩子脸部轮廓又清晰了,他穿着绣花的小袄,那是一件非常精美的小袄,还连着一个虎头的帽子。是儿子刚出生的时候,一个最好的同事送的,但那个同事已经死了。那天早上,她才走到单位,扑通一声,仿佛一袋米坠落在她面前,就是那个同事,摔得血肉模糊。
仰起头看看天色,她终于狠心将孩子放在地上。孩子这回彻底醒了,睁着眼睛啼哭起来。她温言抚慰道:“乖宝宝,你在这里等一下,等妈妈跳过这条沟,给你架一座桥,就接你过去。”
“不要,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边,我不要一个人留在这边。”他哭号着,嘴里不停重复这句话,好像机器。而且下意识看着身边的坟墓,他确实未必知道坟墓是什么,但确实又有幼兽的天然敏锐,他的潜意识知道,那不是什么吉祥美好的东西。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剥开玻璃纸,递给他:“听妈妈的话,妈妈先过去铺桥,然后马上回来接你。”她望了一眼沟的那边,一片平芜,只要过了这条沟,就没有浓密的树木了,也没有坟墓,都是平坦的稻田。她揣测,过不了一刻钟,就可以走到家乡那个村庄。此刻太阳早已落山,路边青草的草尖看上去已经不那么清晰,好像水墨画那样洇开的感觉。她有些焦虑,再拖延下去,只怕连平坦的田埂路也看不清了。她忘了带手电筒,在这黑夜中,如何还能行走?
棒棒糖是特地托人从上海买来的,孩子非常喜欢,但孩子现在却一点都不感兴趣,他将棒棒糖扔到地上,依旧抱着她的腰,死死不放。她突然气愤起来,一下把他拨转,扬手照着他的屁股狠狠打了几下:“不听话,妈妈不喜欢你了。”打完,又一把推开他,孩子一下子跌在地上,加大了嚎哭,显得非常伤心。她一阵心疼,俯身就要去抱,但旋即想到,这样不行。她毅然转身,退了几步,然后奔跑冲刺,纵身一跳,跳过了沟壑。随即猛跑到那根木板边,弯腰就去搬。谁知木板比看上去要沉得多,一下竟没搬动,只是翻滚了一下。她发现木板的背面漆着黑漆,陡然心里一跳,这应该是块棺材板,被人从坟墓里拖出来的。怪不得这么沉。但是,除此之外,又能干什么?
她只好硬着头皮搬动那块棺材板,艰难地走到沟边。又看了一眼对岸,孩子似乎蹲在草中,也不哭了。她都不知哭声是什么时候停止的,这倒是不同寻常。她喘着粗气,抱起棺材板的一头,奋力将它伸到了沟那边。棺材板稳稳横亘在沟两边。一切顺利,木桥已经搭成。
她快步走过了木桥,伸出双手,叫道:“来,宝贝,桥搭好了,你看是妈妈抱你走过去,还是你自己走走木桥?”
孩子依旧没有声音。她疑心他又睡着了,立刻紧走两步,弯腰去抱。突然那孩子抬起了头,两个眼睛冒出绿光,嘴角显出一丝冷笑,嘴里发出尖利的嚎叫:“啊——呜——”然后像一只野兔般飞跃而起,几个腾跃,就闪入了旁边的一个圆塚,倏忽不见。她只愣了几秒,旋即也烟一般,隐入树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