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从来素面不须妆, 自是人间第一香

1

暮春在浓密的绿荫里渐渐隐退,落红残留一抹忧伤,日渐闷热的空气里漂浮着躁动不安的情绪。

抄《心经》,读《庄子》,放下书,仍是红尘滚滚;想到多年未读小说,兴许能从中找到一丝灵感和慰藉,于是买来一本同龄女作家张悦然的小说集《我循着火光而来》,不知是久违的她文风大变,还是疲惫的我太过感伤,故事哀婉没有火光,只有烟火里浸着切肤的疼痛和透骨的寒凉。

夜,那么黑,窗外噼里啪啦的雨声好像白日里某某和某某的舌战,聒噪扰攘,这多情多欲多悔多恨的人间啊……

我停在一团混沌漆黑的漩涡里,仿佛一个挣扎的溺者。

忽然,袅袅一丝若有如无的馨香无比温柔地将我缠绕,吻过鼻尖,拂过耳畔,轻轻拨开那漩涡,将我从纷乱杂芜的思绪里拖出来。

2

我循着幽香来到阳台,月光下,几朵栀子亭亭倚着绿叶,素端恬静地舒展柔白的花瓣,“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不染纤尘的模样似要展臂飞去广寒宫,千丝万缕的香又像一篇漫不经心又情意绵绵的散文,抒发着她欲舍还休的惆怅——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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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花,这香,是伴我多年的知音,从峡口到高川到西乡,年年岁岁,摇曳在六月的雨季里暗香袭人。每当我被坏情绪胁迫而顾影自怜,每当我因重重重压而透不过气,每当我陷入举步两难的踟蹰,她总会伸出袅娜迤逦的臂膀,将我从沮丧哀愁一团乱麻中拯救。

笼在月纱里的一抹白,朦朦胧胧,矜持内敛,以馨香柔声低语劝慰我:你愁什么啊?一切自有天意安排;两三日我便香消玉殒,明年再开时,我已不是我,旋生旋灭,短促倏忽,我要拼了命地去香,才不负根叶情深;你又何必将自己困溺于烦嚣琐事,浪掷大好光阴?

言者谆谆,听者惴惴。

山谷道人在《花气熏人帖》里写道:“花香熏人欲破禅”,我反觉花香本就暗含禅机。涪翁在纸墨间静心修持,王诜送花来促诗,花香竟使他平日修行禅定的功夫都被破除了,我臆想那花必定是栀子花,除了栀子,还能有什么花香能浓烈到使苏门学士山谷道人都破了戒持呢?而我这江心一船崖边一马,也须那极出尘的白与香,才能幡然唤回啊!

月影横斜,栀子暗香浮动,毫不费力地就击溃了所有企图打败我的黑色恶魔,还我一个清幽宁静而皎洁的夜,和一夜柔白的梦。

3

次日清晨,被花香唤醒,一路去学校也念念不忘,见文昌路口有位婆婆摆了一篮子雪白的栀子在卖,我不假思索地停了车去买。

一元一枝有三五朵白绿相间的花蕾,水灵灵俏生生的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层层花瓣抱成一团,略带羞涩地扭成螺旋状,掩不住的馨香似要从花心里冲破束缚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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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时贪心起来,一枝怎么够?偌大的办公室,至少要十枝才够啊。

办公室的姐姐说,眼看就要毕业了,也不晓得以后还有没有机会同处一室,如果我能用文字记录下这一年办公室里的幸福生活,不失为一桩美事。我酝酿许久,两位博学厚德的师长和几位姐姐的娇淑慧美,任我如何挖心搜胆倾尽笔力,也收不到我的贫瘠拙陋的文字里来,只好颓然放弃。大概我力所能及的,也只是描绘一朵栀子花的香吧,不如,就让这栀子的浅白暗香代我略表一番歉意。

“我要10枝。”

老婆婆为清晨这单“大生意”欢喜不已,连忙扯出一只塑料袋兜着,让我一枝一枝地挑选了放进去。

“好了,10枝,刚好十块钱。”

老婆婆接过钱,把塞满花的袋子递给我,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可是自己数的哟。”

“嗯嗯,不会错的。”我心想,外婆和你一般年纪,种花养花采花卖花多不容易,我怎么会忍心占你的便宜呢。

提着一袋子沉甸甸的花香,脚步也轻盈起来,到了办公室,给姐姐们的办公桌上各放一枝,这才发现,竟少了一枝,想起老婆婆意味深长的眼神,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她是在提醒我莫要少数了,倒是我误解了她的好意。

许是彼时我被花香熏醉因而少数了一枝,那少掉的一枝,大约是要缔结我和老婆婆之间的某种缘分,想到她可能会为我遗落下的那一枝香(或多付的一块钱)而窃喜,我竟也没来由地欢喜起来。

4

孩子们陆陆续续进出办公室,一摞摞作文本练习册金卷银卷ABC卷堆上办公桌,栀子花渐渐陷入重围,本色朴素的花朵很快被白花花的试卷淹没了,馥郁的馨香却不肯轻易就范,霸道而温柔地在空气里荡漾。

课堂上,后排两个女孩手里捻着一朵栀子花,不时地放在鼻尖嗅,年轻的脸庞笑靥如花。我实在不忍制止,因为连我自己对这花儿也毫无抵抗力啊,爱花的少女美得叫人心碎,有什么不妥呢?

如果花香能让孩子们因疲惫而渐沉渐阖的眼皮灵闪,如果花容能在一开一落间令孩子们振悟,我甚至想在教室里养上一盆栀子,陪伴他们走过这难捱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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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儿,花蕾全绽开了,与世无争地白,不动声色地香,恬淡安静地看着我备课、批阅作业、读书、写字,一如二十多年前乍然相逢的喜悦,岁岁年年,充溢心田。

我摘下一瓣馨香,夹在悦然的小说《大乔小乔》那一页,据说由这部小说改编的电视剧正在拍摄中,我想我是不会去看的。

前些日子与云姐姐探讨为何小说改编成影视剧总会在尾声来一个剧情大反转,想必是真实到绝望的真相太过悲凉。然而,粉饰过的圆满又岂能道破生之华灿辉煌?所有的生命,不正是要经历千磨万砺才百炼成钢吗?

合上小说灰黑色的封面,我搬来一把椅子站上去,把它放在书架的最高层,那一片花瓣涵咏着我的偶悟,尘封这个初夏的怅惘,经年后打开,必会有暗香盈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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