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可以冲刷掉所有悲喜苦乐的水流,有人说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树先生”。在我荒凉贫瘠的的陕北老家,“懂书儿”应该就是我们村的守村人了。
“懂书儿”的大名其实叫陈守胜,听爷爷奶奶说起,他家原本是远近有名的富裕人家。在我们国家饱受屈辱的时期,他的父母送自己仅有的两个儿子去了外面闯荡。很难想象在当时闭塞落后的黄土高坡山沟沟里会在有人作出这样选择。
大儿子陈守国,是村里族谱里记载的唯一一个上了黄埔军校第十三期的学生,可惜年仅22岁,便在山西的一场战争中力战殉国。二儿子“懂书儿”便是守胜,他在省城西安的师范学校读书,在收到他哥哥战亡的消息后,背上行囊便奔向了三晋大地。他们的父母花重金托关系想带回长子的尸骨,却在黄河渡口的羊皮筏子上不幸落水身亡。之后的事,便不为人知了。
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年,疯癫邋遢的守胜回到了村里,村里的老人认出了这个13岁就被送出家门的可怜人。守胜,终归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却一无所有,他住在底村的破土窑,所幸他可以做点简单的饭食,靠着大队和村里本家人的接济勉强可以生活着,他时而会有清醒的时候,他教孩子们识字写字,偶尔还背诵一些大家听不懂的文章,碰到周围村子里的红事,会给大家唱段戏文,会跟在秧歌队伍后面扭走,过年会给村民家里批个对联讨一点肉吃,碰到的白事却总是跟着送殡的队伍嘤嘤嘤的哭,村里的小孩便开始叫他“懂书儿”。
文革混乱的十年间,“懂书儿”像“痊愈”了一般,被劳改,被批斗的他,总是呲着一口白牙对着人讨好的笑,也不说话,他像黄土地里刨不断的白草一样坚韧的活了下来,他开始参加集体劳动,种了自己的几分地,应该是想融入大队集体的生活。时间,让他的苦难结痂了,熬过那个年岁后的他,总说他要问个婆姨,养个带把的孩儿,然后他消失了。
没人记得是哪一天,他带着一个傻女人回到了村里,傻女人歪嘴,很爱笑,总是山梁梁沟洼洼里的跑,见人便是跺着脚和人要吃食。大家叫她“三三儿”,很多时间“懂书儿”会陪她一起傻笑,他们偶尔还会拌嘴吵架,村里长嘴的婆姨调侃他们是真的露水夫妻。时间一晃三年,正月里,三三儿居然显怀了,“懂书儿”开始越来越频繁的“参加”方圆几个村子的红白喜事,村口太阳底下,枯树干上围坐满拉家常的婆姨们,她们总是嘿嘿的猜测、推论着他们二人的那点“趣事”,毕竟“懂书儿”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三三儿”还总是会跟着她们哈哈哈的笑。
开春农忙时,“三三儿”在崖畔上捋榆钱吃时,跌下去了,没了的还有他不知道几个月大的孩子。我想那天“懂书儿”真正心死了,“懂书儿”围着尸体跳着,猛拍着大腿,声嘶力竭“啊啊啊……”的痛哭嚎叫,他真的疯了。后来,村里帮忙收殓了尸体,“三三儿”这个没名分的婆姨葬在了他家祖坟的向阳坡上。
后来的“懂书儿”从一个疯子成了傻子,他披着粘结脏乱的长头发时常的对着人笑,对着太阳空气笑,后来又总是对着东方太阳升起的时候呜呜大哭,好像还在着叫骂什么,再后来,“懂书儿”不见了,没人找过他,也没人在乎他,只有一些家长教训孩子的时候会骂上一句“你连灰懂书儿都不如”……
一个秋蝉鸣叫的午睡,我好像梦里看到了“懂书儿”,他抱着一只小羊羔躺在西坡上晒太阳,还看到他吐掉草叶,迎着朝阳铺下的光芒向天上走去,他转头露出那口白牙,挥了挥手,仿佛没有任何遗憾和抱怨,他笑着说了一句“走啦”。
梦醒时,我想,时间应该可以抹平所有的悲喜苦乐,人生是不是应该是一次旅行?而在路上的人,会在清早淋场雨,会中午被烈阳熬煎,会在夜晚没有星辰指路,但把风雨当做一路风景,面对太阳,笑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