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的树叶终于开始染上淡淡的黄,灰尘就着湿漉漉的空气落在黄叶上,我用力摸了一下黄叶,指尖能留下一些看不见却摸得着的颗粒,灰尘和空气的短暂相遇都能在我手上留下点痕迹,那么我呢?我留下了什么?
我已经独自在南方度过了四个冬天,现在是第五个。原本计划着第五个冬天结束,我就拎包北上,换一个新的环境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心仪的一切。可是我的毕业一再推延,关于如期毕业的预想首先破碎了。毕业、就业、恋爱、结婚、生子是我原本预想的人生顺序,这下好了,毕业第一个被K.O了,接下来的四个项目显然不得不停摆。 说到这里,肯定很多朋友会心生疑问。这五个项目互相不冲突,你完全可以同时进行啊。这样说确实没错,我周围也有很多朋友就是同时进行的,并且也过得很幸福。可是为什么放在我身上,就变成了一件无法同时实现的事情了呢?我一开始把原因归咎于我是一个女博士。
我是如何变成女博士的?这应该是我读博以来每天都在思考的问题,我越想越后悔,越想越颓废。特别是当我妈给我打电话说,当她周围的好奇阿姨问我的近况,或者是热心阿姨给我介绍对象时,她从一开始的昂首挺胸逐渐变成了现在的自惭形秽,她的这一转变对于我来说确是不小的压力。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一看见手机屏幕上显示家人的来电,我就出现了生理性的厌恶。有一段时间,我从不接电话逐渐过渡到挂电话。
从进入大学的第一天起,我就下定决心要考研,要考上一所“985”或者“211”高校的研究生,所以我从一开始就排斥一切不利于我学习的事情,包括与异性的接触。前几天看见教育部宣布取消 “985”和“211”工程而统筹为“双一流”建设的消息,忽然觉得我当初的想法真的是很滑稽。那时候,我跟异性的接触仅限于打招呼,聊聊作业完成情况,喜欢吃什么菜等类似陌生人社交第一课的内容。当我看见别的同学成双入对时,我也很羡慕,但我很快就告诉自己说,这个女生很漂亮,这个男生很优秀,他们很般配,他们相互促进,共同进步,我是旁观者,这与我无关。我就这样巧妙地回避了“大学时期谈恋爱”的问题。
进入大学后不久便迎来了社团招新,起初我并没有加入社团的想法,因为我没什么兴趣爱好,也没有一技之长。后来,想着加入话剧社好像对于我看懂外国歌舞剧有帮助,所以就毅然决然地加入了话剧社。平日社团有活动时我就帮忙打打杂,我不像别的同学能跟社团干部和社员很快打成一片,也不会积极表现去争取晋升,我就是一个没有激情,默默无闻,长相平平的女孩。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直到大二上学期,话剧社要排练莎士比亚爱情经典剧作《罗密欧与朱丽叶》。加入话剧社一年多以来,我头一次那么热切地盼望参与到社团活动中去。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这次活动让我有了一个正当理由去触碰和讨论爱情这个话题,它第一次敲开了我内心关于爱情的思考。为了对这部剧有一定的了解,我除了提前看完小说,还看了1996年版由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主演的电影版《罗密欧与朱丽叶》。我自认为出生在传统家庭,常被贴上“年级第一”的标签,而这就像是在说我是为学习而生的,其他少女都有的青春萌动的小心思我不可以有。直到这个话剧的到来,让我认识了他,封印像是要被解除了。
他是大我一届的学长,是话剧社的副社长,擅长剧本创作。他在这次活动中负责剧本改编,我和其它两位社员负责整理、印制、分发剧本。他没有罗密欧那样俊朗的外表,而我也没有朱丽叶那样天使般的容颜。他只对我说过“辛苦了”“谢谢”两句话,我只对他说过“没事,不客气”。这一丝悸动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我看见他和演员们讨论这句台词怎么说,那个手指如何表达情感时,我觉得这就是我想象中男孩应该有的样子,认真、专业、用情至深。 当我接过他交给我的剧本时,我小声地念着罗密欧初识朱丽叶时说的话:“若是我这手上的尘污亵渎了这神圣的庙宇,双唇便是含羞的信徒,盼能以亲吻乞求宽恕。”我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晕,摸着滚烫。 “圣人不能有俗念,但会顺应信徒的祈愿。”我深情地念着朱丽叶对罗密欧的回答,感叹世间怎么会有如此婉转、细腻的情话。 跟我一起整理剧本的小丸子再也看不下去了,用力晃动我的肩膀说:“行了行了,‘朱丽叶’快醒一醒!再不去送剧本,罗密欧该生气了。”我突然回过神来,为沉溺在自己臆想的玫瑰园里而羞愧。 的确,我不该做梦。我既没有好看的外貌,又没有出众的才华,更没有与他接触的可能。若不相识,何必重逢,我应该踏踏实实地念书,在话剧社打打杂就行了。
话剧上演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和导演、演员几乎整天都在一起排练,大家都希望借此表达对莎翁的敬意,也希望给师生呈现出最完美的演出。话剧演出当天,整个社团的人都忙疯了,他也不例外。我在剧场门口引导师生入场。那晚的演出座无虚席,我坐在过道的台阶上,看见他在前排的角落里紧张地盯着舞台,从开场白、对白、旁白,到转场、布景、灯光,再到谢幕,他将每一个可以继续完善的细节都记录了下来。我真幸运能成为他的观众,话剧当我们的背景,他是唯一的演员。 话剧演出结束后,我又回到了日复一日的学习生活中。再次听到他的消息是半年后了,他参加剧本原创大赛还获得了最佳新人奖。你们看,我们真的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从那以后,我更加封闭自己,更确信自己是老天爷派来学习的怪物,庆幸当时自己没有冲破束缚,勇敢追爱。幸好,幸好我没有栽跟头。 带着这份坚持我一直读到了硕士毕业,接下来我该继续读书还是该走入社会呢?说实话,我从读研开始就一直回避这个问题,到头来还是逃脱不了选择的命运。我特别讨厌做选择,就像讨厌回答为什么不谈恋爱一样。我通常会假装淡定地回答:“书就是我的男朋友,读书就是在谈恋爱。”现在又到了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的时候了,我该何去何从?我不想待在宿舍,因为室友都已经做出选择;我不想去图书馆,因为图书馆里的人也做出了选择;我不敢待在这座城市,我感觉所有人都发现了我是个怪物。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东躲西藏的,不敢回宿舍,不敢回家,不敢接电话,不敢看求职网站,不敢跟同学聊未来。我自闭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直博申请截止的那天,就像抓住一颗救命稻草一般,我迅速填写并提交了所有材料。我知道,只要我申请通过就可以再逃避几年。果然,一切遂我愿,我读博了。我爸特别高兴这一天的到来,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跟周围的亲朋好友说我女儿在读博呢!我妈特别不高兴这一天的到来,因为这样她女儿距离结婚、生子就更加遥远了。我高兴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松了一口气,可以不用着急做出选择。
进入到博士阶段,我才知道,原来我与那些一心一意读博的同学的差距那么大。他们的专业知识那么扎实,学习计划与未来规划那么明晰,而我就像是拿着入场券在舞台上丑态百出的小丑,无知却洋洋自得。我告诉自己,既然走到这一步了,就不能给自己丢脸,要坚持下去,要努力出成果。我用红笔在白纸上写下“成果”两个大字,贴在书桌前,每天保持着冲锋陷阵的姿态。一个学期过去后,我大病了一场,脸色惨白,骨瘦如柴,咳嗽持续了一个多月也不见好。 在妈妈的强烈要求下,那一年寒假我回家了。回家的我尽量避免出现在聚会的场合,出门也喜欢戴着口罩。我妈看着我一边叹气一边心疼地说:“邻居家的女儿生了个闺女,婆家挺喜欢的,现在的时代确实不像旧社会了,只要有了下一代全家还都挺高兴的。”说完便又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拍拍我的肩膀,冲我挤出个抱歉的微笑。 我特别喜欢陪我妈逛菜市场,因为这里没有七大姑八大姨聒噪的声音,有的是陌生人讨价还价的人间烟火气。我妈经常一边嘟囔着菜价上涨越来越吃不起饭了,一边买下一只模样最好的农村散养土鸡,说要给我煲汤补补营养。我妈只要不念叨我年纪大、未就业、难嫁人,我还是挺喜欢她的。只要她在外面不受大刺激,我在家的假期生活就还算安稳。但寒暑假回过家的人都懂的,放假第一天回家和放假最后一天在家是有区别的,妈妈第一天见你是亲妈,妈妈最后一天见你是后妈,加上我这个第三类人,后妈和养女的撒泼场面是绝对看得见的。抱着狗都嫌我的心态,我拖着大包小包提前滚回了学校。
在我所有的博士同学里面,有结婚生子的,也有正在恋爱的,好在老天爷同情,还安排了一个跟我一样没有对象、没出成果的妙龄少女陪伴我。我的生活除了跟上课、报账、写论文死磕之外,还有她陪我逛逛街、吃吃饭。她比我勇敢得多,当遇到了她喜欢的人时大胆地展开了攻势,所以最孤独的还是我。当今社会,像她那样在三十岁依然鼓起勇气去追求自己所爱的人挺多的,但偏偏我就做不到。 今年这个冬天,我不回家了。因为我怕爸妈念叨,怕亲戚朋友抱着孩子来拜年,怕听到孩子们叫我爸妈“爷爷奶奶”或者“外公外婆”,我怕看见我爸妈脸上的失望和尴尬。我删除并退出了同学的聚会群,怕他们假意的问候,最后问一句“你在哪儿高就?”直戳我的要害。临近放假的校园很安静,夜幕降临时街灯逐一亮起,附近的居民楼飘来了饭菜香,万家团聚时,我才最感到孤独。多年后的今天,我想起《罗密欧与朱丽叶》上演那天,罗密欧说:“我有黑夜遮盖,他们看不见我,只要你爱我,就让他们发现我也无妨,我宁可因恨被杀死,也不要无爱地苟活…… ”
我终于意识到,我错过了最好的年纪,没有在该幻想的年纪里幻想,在该奋进的年纪里却碌碌无为。说了那么多,我还是要自己去面对这一切,毕竟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争取在新的一年里顺利毕业吧!然后,大胆去爱。
亲爱的乖孩子,如果想家,那就回家吧,别一个人独自扛过整个冬天;如果想恋爱,那就打开心房吧,别总是一个人。
(注:本文根据真人真事改编,欢迎各位进行交流,不喜勿喷。亲爱的,希望你万事顺遂,永远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