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叹息的婚恋悲剧

首都来的小寡妇

约翰卡·德尔加多

寡妇是礼拜天到的拉瓜迪亚,可是关于这位租了套大公寓、未曾露面女人的各种传闻早就满天飞了。我们长时间闲谈之后安静下来时,已多次压低声音重温我们所知甚少的关于那个寡妇和她死去丈夫的事情。

关于她在故国的生活,我们会问一些了无新意的问题:有孩子吗?切利尔从仍生活在多米尼加共和国的朋友那里得知,丈夫去世时,他们结婚才一年。她丈夫有钱吗?没有,我们在故国的消息来源说,他穷得像教堂里的老鼠,乡下有一大家子人要供养。丈夫英俊吗?是的,有点儿潇洒的那种。我们根据所了解的信息,在脑海里设计他的形象:中等个头,一头乱蓬蓬的卷发,爱笑,身穿白色亚麻布衬衫沿着绍纳海滨走来,突然单膝跪地。我们心里不由得一阵哆嗦。

寡妇终于到达纽约那天,下起了雨,雨滴又快又沉地落在窗户上,听起来就像小鸟撞击的声音。她从出租车上下来,只拿一个破旧的手提箱,像小女孩那么娇小。她抬头望着我们的楼房,雨水打在她的脸上。我们的男人和孩子跟在我们身后喊着要吃饭,但是我们理都不理他们。我们后来也许会寻思,她当时是否看见在所有六层楼上我们紧贴窗户的面孔,正居高临下窥视着那些装满贫瘠泥土的花盆。

我们看着她从雨中走过进了门厅。管理员把她的手提箱送到她租下的三居室公寓时,我们那些有幸住在四楼的,不是透过猫眼窥视,就是猛地打开房门。她怎么能租得起这公寓?

小寡妇跟在管理员身后,她步履缓慢,稳稳走在走廊黑白相间的地毯上。管理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有关垃圾搜集和租金的事儿。她比我们预计的年轻,可能有三十岁。琥珀色的外套与冷飕飕的秋季天气极不相称。她来自圣多明各,可是看着就像是个第一次进城的农民,所有的衣物都是手工缝制的,而且落后了好几十年。她身着一件老式裙装,在她圆滚滚的腰部做成收腰样式,脚上穿一双低跟黑皮鞋。看着这些衣着,我们不由得低头看了一眼我们自己磨损的运动鞋和紧身裤。她头戴一顶小圆帽,如同用黄羊毛线塑造的黄油浮雕般光滑。她把自己矮小、胖乎乎的身体打扮得仿佛她很欣赏这种身材似的。

我们立即生出厌恶之情。

我们这些人是看肥皂剧和美国杂志成长的,我们知道何为美。我们吃过晚餐后聚在一起嘲笑她古怪的衣着。我们带着虚假的同情心低声谈论她的孤苦伶仃,开玩笑说她也许会让我们的丈夫着迷的。然而,我们要是遇到她,总会笑着问她觉得纽约怎么样。

我们开始编造有关小寡妇生活的故事:搞火辣辣的风流韵事导致丈夫心碎而亡、拒绝给他生孩子,酷爱藏钱——我们反复讲这些故事,直到对它们半信半疑的地步。小寡妇先前生活的戏剧性事件变得越发荒唐、难懂,宛若一簇快速生长的常青藤。不过,她以为她是谁呀?一个人住在那么大的公寓里?

小寡妇似乎明白我们期望的是什么:她吃力地拿着从杂货店买回的物品,我们为她开门,她踩上楼前的一块冰滑倒在地,我们搀扶她起来,每逢这时,她只是轻轻地说声谢谢你,便尽快地镇静下来,把脑袋埋进她稀奇古怪的琥珀色外套的衣领里匆匆离去。

我们听说小寡妇会缝纫,便开始拿衣裤去让她做褶边,主要是因为我们想了解她过得怎样。小寡妇的三居室公寓布置得和其他公寓一样,可是她做活时,我们的双眼便在她与缝纫室之间如饥似渴地来回穿梭。

她的头发卷曲,染成红棕色,在尖下巴周围剪得很短。近距离看她,我们发现她虽然眼角皱纹很深,却没有寡妇尖。她的眼睛深棕色,瞳孔很小,看似针眼儿。

小寡妇用廉价的粗麻布当壁纸贴在墙上。我们当中有人用指甲在一块嵌板下面划过,发现粗布是用胶贴上去的,这时我们就会在胸前划十字并赶紧为小寡妇的押金祈祷。

在那粗布之上,小寡妇绣着摇摇晃晃的巨大棕榈树,绣工精美细致,我们站在她的裁缝座上,几乎能感受到一阵带咸味儿的热风吹在脸上。我们的指尖从刺绣的布面上抚过,能感觉到她辛劳留下的盲文般的凸凹;沙粒是单独绣上去的,仿佛小寡妇对每一粒都了如指掌。当小寡妇嘴唇衔着一根针跪在我们脚踝附近,默默沉思着在我们身边忙活时,海洋看起来时而泛起细浪,时而涌起波涛。她的动作那么温柔流畅,手腕上戴着针垫,周围柔软肌肤的褶皱像婴儿的一般。

我们喜欢这时的她,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邀请她参加生日宴会或者圣诞聚会,虽然我们知道她独自在那套大公寓里,就像我们一样透过黑黑的木栅窗,看着季节更迭。

我们料想,她也许很快就不得不找一个转租人以做到收支平衡。我们提到,一位表亲准备过来在一家咖啡过滤器厂工作,需要一个住处。我们解释说,她还没多少钱,不过一旦她开始领酬薪,就能偿还一个房间的租金。那将是一大笔额外的收入!

小寡妇把头朝一边歪了歪,显得权衡此事的样子。她说好的,来自伊佳的单身女孩露西就搬进了小寡妇闲置的卧室。

小寡妇从我们这里博得的善意持续时间不久。索尼娅去找她给一条裙子改褶边时,要求用一下洗手间,并溜进小寡妇的卧室。就像她缝纫室的墙壁一样,她床对面的墙壁覆盖着粗麻布,小寡妇在那块布上用手绣上了的一排排整齐的里梅玩偶。

那些无脸玩偶看起来就像游客买作纪念品的泥人。它们发型和着装各异——有些头发梳成一条粗辫子,悬在脖子一边,有些留着披肩长发。玩偶的衣服如彩虹色彩斑斓,有些戴着上教堂的帽子,拿着花篮。不过经过小寡妇之手,这些熟悉的玩偶便有了一种怪异的品质。索尼娅把那堵墙研究了好长时间,确信那些玩偶代表我们。

她拍了张照片用短信发到群里。我们看着无脸玩偶,它们焦糖色的皮肤,墨黑色的头发设计成蓬松型、长辫子和短辫子。然后我们看看彼此,我们穿着牛仔裤、冬靴,留着金色的挑染发。

我们说,相似得令人不可思议。于是就有传言说,小寡妇是来自圣多明各的女巫,要迷惑我们和偷走我们的丈夫。我们在抽屉里翻找带有邪恶之眼的旧手镯。我们开始到百老汇大街上的干洗店去给衣服褶边。

我们在门厅偶遇小寡妇,她都会悲伤地对我们报以微笑,但是却不说话。

直到今天,我们仍不知道安德雷斯和小寡妇是如何认识的,但传言说,他们通过在首都的共同的亲戚相识。

安德雷斯与小寡妇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纽约人,他说一口在她听来十分迷人的蹩脚的西班牙语。他们第一次约会时,小寡妇穿一套丝滑的衣服,手工绣着小巧的鸟儿。他穿着轻便夹克、牛仔裤和皮鞋。他们在外面呆到凌晨两点,回家时,我们听见她的笑声响彻门厅,一种可爱、陌生的声音。

第二天,他送她一束色泽灿烂、耷拉着头的向日葵。她把向日葵放在缝纫室靠窗的一个大花瓶里。然后,在接下去的几个礼拜,可以听见他在凌晨时分弹着吉他给她唱小夜曲。他给她写诗,据格莱迪斯说,诗写得不错,她喜欢在她与小寡妇共用的墙壁上贴放一面镜子。

他大概三十岁,像小寡妇一样。可不同的是,他快活地穿出自己的年纪。他有些孩子气,无拘无束,我们常见他依在门上、在垃圾桶附近抽烟。他把头发剪成整齐的褪色发型,每两礼拜剪一次。他用嘎吱作响的金属梯子架在安全出口上做引体向上,直到管理员让他别那么做为止。我们断定我们喜欢他,啧啧不休地说,小寡妇那莫名的忧郁和令人讨厌的自尊,她真是高攀了他。

据说他就在她的缝纫室向她求的婚。她终于走上正轨,走向我们理解的生活,我们如释重负,一窝蜂地尖叫着、打着飞吻聚集到她的公寓去欣赏戒指:一条普通金箍子上的小圆钻石。她戴着戒指的样子,使之看起来就像是伊丽莎白·泰勒也许会引以为傲拥有的什么东西。在小寡妇身上,有一种我们不由自主喜欢看到的新的亮色。

她时常微笑,有时看不出明显的原因,那是一种不可思议、陌生的微笑,它让我们想起冲破云天的阳光。婚礼定在下个月,时间一个礼拜又一个礼拜飞逝而去。露西告诉我们,小寡妇正在努力忙着做一件结婚礼服,她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神情恍惚、心烦意乱、沐浴爱河。

这一切破灭得如同开始那般快。婚礼前五天,露西半夜醒来,发现安德雷斯站在她床边。他是用小寡妇的钥匙开门进来的,他说,他进来看看她。

露西一跃而起,以为他喝醉了,试图让他走出去。可他拒绝离开,而是将她按在墙上,小寡妇前不久刚在那上面绣上了向日葵。他想解开裤子。露西惊恐万分,尖叫着将他猛地推倒在地板上。

小寡妇迅速出现,像鬼魂一样悄无声息。她一直在干活;一根针塞在她的双唇之间,一片嘴唇在流血。她看看安德雷斯,又看看露西,明白了一切。

小寡妇一言不发,手牵着露西,把她领到自己的房间,直到安德雷斯离去。然后为安全起见,她将她们俩反锁在公寓里。小寡妇守候在露西床边,直到她入睡,然后她进了自己的房间,锁上房门。

小寡妇两天不说话、不吃饭、不睡觉,靠晚间一杯牛奶橘汁活命,而那也是她为了安抚露西才喝的。那姑娘为发生的一切自责,认为给小寡妇榨橘汁只是一种小惩罚而已。

因为我们还不知道小寡妇富有,就以为安德雷斯两晚之后回来,是因为他爱她。

弗洛伦西亚从她一楼的窗户发现了他,只用了几分钟,就用电话把消息传开。等他来到小寡妇门口,我们全都守候在自家门口,赶走急需呵护的孩子和絮絮叨叨的丈夫。

我们在每一层楼把房门弄得噼啪作响。他的哀求声在铺了瓷砖的门厅回响,甚至填满了中央的楼梯井。我们饥饿的耳朵吃进每一个声音:那潮湿、激烈的抽噎声。他双膝嘭地一声落在她门外的蹭脚垫上。对着小寡妇的硬木门号啕大哭。

他坚持说,他很抱歉。这不意味着任何事情。露西对他来说算个啥?

差不多一个小时后,我们觉得他似乎打算在那里过夜,以这种喧闹的方式表演懊悔之情。然后,小寡妇咣当一声推开门,那鞭子一般尖利的声音,回声一直传到一楼。

“你认为接下来会怎么着?”她说,声音宛如小巧、冰冷的刀片。

我们整栋楼人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你是我一生的爱,”他呜咽道。切利尔从大厅对过她的公寓张望,她能证明他这时依然还跪着。

“可你是我一生的爱吗?”小寡妇双臂交叉放在胸前。她穿一件丝绸睡袍,绣着银元大小人心的图案。

“是的,是的,”他喊道,把脸紧靠着她的光脚。

小寡妇后退抽出脚,然后绕着他走出房门到了走廊。“让这些好管闲事的人证明一下吧,”她说。于是我们可以看见她的眼睛是红的,她的卷发被数夜的失眠弄得面目全非。

安德雷斯跪着跟在她身后,发出悲伤的声音。

“让这些嚼舌头的做我的证人,”她又说,挥着手,把目光锁定切利尔。切利尔后来对我说,她羞得几乎要死了。“你要是再烦我,就活不到把这事说出来。”

安德雷斯将双手握在一起做祈祷样,并默默地把手向她举起来。

小寡妇看着他,仿佛他是人行道上的一个粪块。她将他猛地推向一边,走回到门口。“你给我听着,”她说,“别再敲门。“

她关上门,安德雷斯自己从地板上爬起来,擦掉脸上的鼻涕。我们认为我们从未见过一个男人如此决绝地放弃自己的尊严,而且这种认识似乎同打击了他。他脸部扭曲,擦了擦嘴,悄悄地骂了声。他用最大的力气踢门。一次,两次。

“你以为你能控制我,”他说。“我会让你看什么叫控制。还有露西。”他用手的后部猛敲门。切利尔缓慢而无声地让链子锁归位,同时把门留一道缝并拿一只眼紧盯安德雷斯。只有她才能描述接下去发生的事,是否相信她说的一切,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安德雷斯再次抬起胳膊,可当他收回胳膊再去敲门时,胳膊却定住了,好像和脑袋黏在一起,被胶粘住一般。安德雷斯依然背对着切利尔,他摇晃身子并试图用另一只手把它掰开,可是那一只手也被固定住了,然后好像他把双手举到脑袋上,就像男人支持的棒球队失败了时做的动作那样。他开始发出狂躁的哼哼声。

他转过身来面对切利尔时,眼中充满她从未见过的真正是最绝望的恐慌,她发现他的双唇被稀松的大针脚缝上了。

他咕哝一声双膝着地倒下,然后身体在腰部弯成两半。他反复保持折叠的姿势,变得越来越小,他痛苦的呻吟越来越弱,直到差不多成了飘落到4E号公寓门前地板上的一小块奶白色织物。

那之后,再也没人敲过小寡妇的门。一眨眼三天过去了。

我们在公寓里挤在一起喝咖啡,谈论我们知道的事情并补充上我们所不知道的。我们想象小寡妇在她那空荡荡的公寓内,她眼神呆滞,羞愧难当,拿一根穿线的针把布料扎穿—— 直到她将整栋楼全都折叠进去,把一套套公寓、一条条生命折叠在一起——直到她能把这一切全都塞进她装硬币的小丝绸包,放在她的手提包里把我们永远带走。

我们假装无辜。难道不是我们像把旧扇子,扇得空气四处流动?我们低头对着咖啡杯,发现我们命中有一片要吞噬我们的愤怒的黑暗。难道我们一开始没意识到这种情况吗?

我们这才第一次想到打电话给家人,身在故国的那些家人,好弄清故事的来龙去脉。我们将大家了解到的事实聚在一起。我们知道人们爱讲什么样的的故事,但现在我们却成了侦探。我们往更深处挖,请我们的远房姑妈问她们的表亲知道些什么,对于真实情况被掩藏得如此之浅深感震惊。

小寡妇高中毕业就因爱而嫁给一个男人,虽然他主要是对她家的金钱感兴趣,但是也足够喜欢她。新婚夫妇说他们想从首都搬到海滨去,她父母便给他们在巴瓦罗附近买了一所庞然大物般的房子,雇了三个住家仆人在那里工作。小寡妇非常快活!她喜爱海滨;据说她一天游两次泳,她在海边走来走去,仿佛想要记住每一只海鸥、每一个海贝、每一粒沙子。就是在这个时候,小寡妇开始绣海景和美人鱼,低着头在箍子上穿针引线。

可是二流的情感并不能造就一个好男人。丈夫开始在家里横行霸道,对仆人恶言相向,撞墙,砸东西。小寡妇在神秘的情况下流产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私下里为失去孩子而悲伤。她比过去更专注于工作;有时她缝纫间的灯一直点到天亮。

过了不到一年,一个仆人向警方举报她丈夫,说他强上了她,而且她已经怀孕。丈夫与小寡妇有权势家庭的关系让他免于重罪指控。可是他没能活到第二年;他沿着家附近的海滨行走时,仆人的丈夫向他开枪,他当场毙命。

在女儿要求下,小寡妇的父母迅速介入,到处散布这个故事的种种不幸。他们支付了释放仆人丈夫所需的巨额贿赂,将海滨的房子变卖给美国旅游者。小寡妇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她与安德雷斯的婚礼原定在路德圣母教堂举行,那是我们做礼拜的一座破败、庄严的老教堂,那一天,我们穿上做礼拜日弥撒的服装。

有个人在皇后区的岳母说,她看见某个像是安德雷斯的人从一家杂货店溜出来,可是谁能肯定呢?那一小块奶白色织物早就从公寓楼的喧嚣繁忙中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得到确切消息,婚礼取消了。可是,由于我们仍然无法解释的原因,我们提前让丈夫和孩子去了主日学校,而我们自己却逗留在楼房里。婚礼原定在下午四点举行,时间到了,我们打开门,如同时钟里飞出的布谷鸟一样,走出我们的公寓,挤进四楼狭窄的电梯井。

这时我们知道了她的名字,我们开始缓慢地齐声叫她的名字。露西最先出来,她身穿厚运动裤,看起来一块拧干的洗碗布。我们问她小寡妇是否跟她说过话,她悲伤地摇摇头。

里面响起嘭的一声,接着传来脚步声,我们的咕哝声化为一阵紧绷的沉默。小寡妇打开门,穿着一件宽大的白丝绸婚纱。

她在自己头上戴了一个白丝绸花环,上面绣着红色的血滴,其精美绝伦令我们叹为观止。她的面孔看着比我们记忆的更年轻,尽管她的眼睑因睡眠不足而显出青紫色。

她熟练谨慎地将婚纱似乎宽大无边的裙子从紧小的门框弄出来,开始径直走向电梯。我们倒吸一口气,像海水般散开为她让路。至少六呎的多层厚裙子拖拽在她身后,上面每一吋都绣着小巧、精致的草书字母。

陌生却又熟悉的名字密密麻麻分布在丝绸样的圆点花纹上。来自故国的女人名字:多米尼加的y’s品牌,那种浮夸、谵妄性的音节层次感。我们了解我们的国民。我们不认识这些具体的名字,我们不敢问小寡妇任何事情。反倒是,当小寡妇颔首握手沿着长长的走廊缓步慢行时,我们不假思索地形成两行,抬起裙裾,以免弄脏了它。

我们默默无声地帮她走进电梯,把裙子递给她,裙子在她周身泛起泡沫,一直没过她的双肩。沉重的门缓缓关上,她向我们露出我们已经逐渐认出的悲痛欲绝的微笑。

“向上去了,”我们把耳朵贴在电梯门上,一半低语、一半咆哮道。我们跑向楼梯,一步两个台阶,为的是赶得上旧电梯的速度,在每一个楼梯平台,我们都挤作一团——直到我们看见小寡妇正在上楼顶。

她走上漆着银色的水泥板,我们跟在她身后。空气寒冷,可是我们几乎没注意到。我们摩肩接踵,挤得很紧,以便不碰到她却能看见她。不过我们当中某个人有时会猛推一把,突然说,“别跳,寡妇!别那样做!“——她代表我们所有人的心声。

小寡妇转身看着我们,像一个被粗暴晃醒的梦游者。

然后,没等任何人有机会阻止她,她就冲刺般跑过银色的屋顶,将她的泡沫裙子抱在身体两侧。她攀上壁架,我们看见,或者自认为我们看见,她的赤脚那奶白色的脚掌。

她转身面对我们。太阳在她身后开始扑向大地,尖利的摩天大厦后面映衬着熟芒果般橘色的天空。小寡妇的裙子在她周身泛起泡沫,使她看起来有十呎高。我们以前为何没有发现她如此美丽?

小寡妇的眼睛熠熠发光。仿佛她正在赞赏我们,我们每个人,在一个拥挤房间的尽头。我们不敢靠近,便在她周围形成一个半圆,想要她留下来。

有好长时间,我们都处于迷惑状态,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懊悔不已。

我们恍然大悟,一窝蜂冲上前伸手去拉她——至少想抓住她的礼服,不让她从七层高的楼上掉到下面的街道去,可是我们行动却不够快。她再次托起婚纱,满满的一大把,背对着天空,让自己坠落下去。

汽车报警器的哀嚎令我们心跳停止。我们冲到楼顶边缘,仔细向下望去。我们看到了什么——怎么形容它呢?婚纱分解成一千只鸽子,橙色、灰色和白色鸽子拍打翅膀的声音充斥在我们楼和另一座楼之间。鸽子朝不同的方向飞去,飞向市中心、河流、布朗克斯、天空、天国。

小寡妇走了。当我们挤着一团取暖、看着天空朝着曼哈顿方向青李子色的夜空越来越暗时,我们所剩的一切,就是这个故事。于是,我们一遍遍讲述它,直到把所有的细节都缝进我们的记忆。

我们把这个故事带回圣多明各,黄昏时分我们坐在露台上,身后映衬着我们老家黄色的灯光,听着蟋蟀的鸣叫和柳条摇椅发出的缓慢的嘎吱声,把这个故事又讲一遍,只是这一次它是这样结尾的:在某个遥远的城镇,也许是在故国这里,也许是在新国那边,小寡妇拿着一只小手提箱出现了。

于是,我们双眼发亮,向前探过身子。

她这一次来时没有大张旗鼓,我们说,她的邻居立即喜欢上了她。小寡妇穿着一件琥珀色的衣服,手工缝制的。也许比我们记忆的稍微老一些,但仍然可以认得出来,圆圆的脸蛋,闪亮的卷发。她签了一个靠海房子的租约。她已经在描摹她将会在这些新墙上创造的神奇,我们也兴奋不已地展开对其的想象。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4,444评论 6 496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1,421评论 3 389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0,036评论 0 34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7,363评论 1 288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6,460评论 6 38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0,502评论 1 29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9,511评论 3 412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280评论 0 270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4,736评论 1 307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014评论 2 328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190评论 1 342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4,848评论 5 338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0,531评论 3 322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59评论 0 21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411评论 1 268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067评论 2 365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078评论 2 35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