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词语汇
蔼蔼句:这两句是说当前树林茂盛,虽在仲夏,仍很阴凉。 先写环境和季节。蔼蔼,茂盛的样子。中夏,夏季之中。贮,藏、留。“贮”可以当作诗眼来看,它形象地表现了树荫之多,树荫之浓。堂前林是可爱的,夏天的树荫更是可爱的,诗人怀着非常愉快的心情赞美了它们。
凯风句:南风不时吹来,拂动着我的衣襟。凯风,南风。因时来,应节吹来。回飙,回风。开我襟,翻开我的衣襟。前四句写景,赞美盛夏时节的“凯风”和“回飙”。自己的得意生活:树木有情,风也有意,清风送爽,实在惬意。人在炎热的仲夏,在繁茂的堂前树林抑或竹林中,享受着不凉不热、温度适宜的生活,南风回旋,骤然而至,袭开我的衣襟,更感惬意、舒适。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这是田园生活的一种享受。
息交句:这两句是说停止了和朋友的交往,日夜驰心于读书弹琴的闲业之中。息交,罢交往。游,驰心于其间。闲业,对正业而言,正业指儒家的《六经》等,闲业指诸子百家、"周王传"、"山海图"(《山海经》)等。卧起,指夜间和白天。停止交往、舞文弄墨、起床弄书琴,何等地优哉游哉!图仕进的人是不“游闲业”的,很少读儒家经典以外的书。陶渊明与众异趣,偏要博览群书,驰心于诸子百家,这说明他并不把“游闲业”视为大逆不道的事情,相反,他愿意这样去做,从中得到乐趣。“卧起弄书琴”写得形象,读者仿佛看见勤奋的陶渊明刚刚从床上起来读书,实在读累了的时候,才放下书本弄琴自娱。一个“弄”字,展现出了诗人为书琴所陶醉的样子。
园蔬句:园中蔬菜用不尽,往年陈谷存至今。园蔬,园里的蔬菜。滋,滋味,《礼记·檀弓》,"必有草木之滋焉。"郑注,"增以香味。"余滋,余味无穷。《礼记·乐记》,"太羹玄酒,有遗味者矣。"余滋、遗昧同义。这句和下句是说园里的蔬菜余味无穷,往年的粮食今天还储存着。
营己句:经营生活总有限,超过需求非所钦。营己,为自己生活谋划。极,止境。过足,超过需要。钦,羡慕。这两句是说自己需要的生活用品有限,过多的东西不是我所羡慕的。“不以贫贱而有羡于外,不以富贵而有动于中”,正反映了一个隐者的坦荡胸怀。再写家中粮菜充足,经营有余,不慕“过足”(不贪图富贵豪华),自己酿酒自己喝,小儿子绕膝嬉戏,真正是乐不可支,忘却了什么人间“富贵”。
春秫句:我用春秫酿美酒,酒熟自斟还自饮。秫,黏稻。舂秫,黏稻,为了做酒。酿酒自饮之乐。
弱子句:幼子玩耍在身边,咿哑学语未正音。未成音,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子戏身旁的天伦之乐。
此事句:生活淳真又欢乐,功名富贵似浮云。真复乐,天真而且快乐。簪,古人用来插在冠和发上的饰物。华簪,华贵的发簪。这里指富贵。这两句是说这些事情天真而快乐,可以聊且忘掉富贵荣华。
遥遥句:遥望白云去悠悠,深深怀念古圣人。两句是说遥望白云,怀念古人高尚行迹的心情,不自觉地深重起来。诗人陶醉于这种淳真而快乐的生活之中,忘却世间的功名富贵,远望白云,发思古之幽情。美丽的白云飘在清澄湛蓝的天空多么自由自在,遥望令我怀念起早已作古的先贤隐士!
意译:葱茏茂密的堂前林木,仲夏的季节贮满清阴。南风阵阵吹来,回风掀开了我的衣襟。停止了交际,游好于闲业,或卧或起,不是读书便是弹琴。园里的蔬菜有无穷的滋味,往年的谷物储存到今。自己营生的需要原很有限,超过需要就不合我的本心。舂米捣谷我自酿美酒,酒熟了,我且来自斟自饮。幼子在身边往来游戏,牙牙学语还发不出完整的声音。这样的生活多么淳真有趣,可以把荣华富贵忘得一干二净。抬头向着白云遥望,怀念古人的高尚行迹我无限深情!
《和郭主簿》两首约作于诗人三十八岁。去年冬,渊明奔母丧,从江陵辞官返回柴桑。这以后几年便居丧在上京里老家。第一首写于仲夏。此时,家中尚有余资,生活起居颇可,享受天伦之乐,暂忘于功名。通过对仲夏时节写景寄怀,闲适生活的描述,表达了诗人安贫乐道,恬淡自甘的心境。
此诗最大的特点是平淡冲和,意境浑成,令人感到淳真亲切、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通篇展现的都是人们习见熟知的日常生活,“情真景真,事真意真。”(陈绎曾《诗谱》)虽如叙家常,然皆一一从胸中流出,毫无矫揉造作的痕迹,因而使人倍感亲切。无论写景、叙事、抒情,都无不紧扣一个“乐”字。你看,堂前夏木荫荫,南风(凯风)清凉习习,这是乡村景物之乐;既无公衙之役,又无车马之喧,杜门谢客,读书弹琴,起卧自由,这是精神生活之乐;园地蔬菜有余,往年存粮犹储,维持生活之需其实有限,够吃即可,过分的富足并非诗人所钦羡,这是物质满足之乐;有粘稻舂捣酿酒,诗人尽可自斟自酌,比起官场玉液琼浆的虚伪应酬,更见淳朴实惠,这是嗜好满足之乐;与妻室儿女团聚,尤其有小儿子不时偎倚嬉戏身边,那呀呀学语的神态,真是天真可爱,这是天伦之乐。有此数乐,即可忘却那些仕宦富贵及其乌烟瘴气,这又是隐逸恬淡之乐。总之,景是乐景,事皆乐事,则情趣之乐不言而喻;这就构成了情景交融,物我浑成的意境。诗人襟怀坦率,无隐避,无虚浮,无夸张,纯以淳朴的真情动人。读者仿佛随着诗人的笔端走进那宁静、清幽的村庄,领略那繁木林荫之下凉风吹襟的惬意,聆听那朗朗的书声和悠然的琴韵,看到小康和谐的农家、自斟自酌的酒翁和那父子嬉戏的乐趣,并体会到诗人那返璞归真、陶然自得的心态。
这首诗用的是白描手法和本色无华的语言。全诗未用典故,不施藻绘,既无比兴对偶,亦未渲染铺张,只用疏淡自然的笔调精炼地勾勒,形象却十分生动鲜明。正如唐顺之所评:"陶彭泽未尝较音律,雕文句,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答茅鹿门知县》)当然,这种"本色高",并非率尔脱口而成,乃是千锤百炼之后,落尽芬华,方可归于本色自然。所谓"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绝句》)只有"大匠运斤",才能无斧凿痕迹。本色无华,并非质木浅陋。试看首二句写景,未用丽词奇语,但着一平常"贮"字,就仿佛仲夏清幽凉爽的林荫下贮存了一瓮清泉,伸手可掬一般,则平淡中有醇味,朴素中见奇趣。又如"卧起弄书琴","弄"字本亦寻常,但用在此处,却微妙地写出了那种悠然自得、逍遥无拘的乐趣,而又与上句"闲业"相应。再有,全诗虽未用比兴,几乎都是写实,但从意象上看,那蔼蔼的林荫,清凉的凯风,悠悠的白云,再联系结尾的"怀古"(怀念古人不慕名利的高尚行迹,亦自申己志),不可能与诗人那纯真的品格,坦荡的襟怀,高洁的节操,全无相关、全无象征之类的联系。这正是不工而工的艺术化境之奥妙所在。所以苏东坡评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与苏辙书》)刘克庄说它"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系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