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鸿——《蒹葭》漫谈

写下此文算是一时兴起,上午在课堂上翻阅《大学语文》,书上有一道作业,是让我们练练笔,写写《蒹葭》里面男女主人公最终相遇后发生的事。这也全当给自己出的命题作文,写下来消遣消遣,扫扫近日的晦气。关于历史的东西很难写,难免会有过于考据的人纠你的错;同样,越是担心这种纠错的,这种创作也难免会落入刻板、死气的窠臼。鲁迅的《故事新编》创新不少,尧舜禹都吃上了舶来的面包。管中窥豹,再纵向比较中国的文学影视历史改编,大概这就是一种原则:历史的大潮流不出差错,对于具体的细节则可不拘小节。

秦帝国的历史从被封侯的那一刻起就带有悲壮的史诗色彩。它的历史,就是老秦人马革裹尸、东出问鼎金戈铁马的历史。也因此,《诗经·秦风》无论是《小戎》也好、《无衣》也罢,亦或是悲壮的《黄鸟》,大多是和战争或者君主有关。而《蒹葭》和《晨风》在《秦风》中则显得十分特殊。对于《晨风》,此篇不论,只漫谈《蒹葭》。

主人公是个普通的男子,没有姓,少时在山沟里长大,一直跟着老父亲上山打猎。擅长用弓箭射鸟,老爹请了个学问人,那学问人见他射一手好鸟,赐名刺鸿。年十六,依律,入秦军。

听老爹说,他从军时是老秦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入伍没多久跟着司马错灭了巴蜀。不过运气不大好,没捞着一个人头,还没混上个伍长。后来又跟着将军征讨楚国,被困在了商於,万幸捡了一条命回来。过几年老了,还是被拉去修了几年都江堰,最后索性也不想回去,就在这儿蹲下来了,离开了他的故乡,给我留下了巴蜀的故乡。

我是在巴蜀当地应的征,过了几年,在军中小有成就,调到了咸阳的大本营,在泾水。拉练之前总会高吭一曲《无衣》,提振士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地哼唱《蒹葭》。老爹对我说,用这首歌求爱,准是一试一个准——后来想了想,除了《蒹葭》就是《晨风》,关于男女之情的大概也就这么多,而同性恋人唱这也是无妨的。《蒹葭》或是《晨风》,这首不行换那首,哪首都不行就死了心吧。唉,真羡煞郑国,若不是它拿捏的腔调难以掌控,我准会唱他们的歌。

泾水边,每次放假时会去洗澡,赤裸裸的线条忸怩在一起跳着欢快芭蕾,生殖器拍击水面奏出黄钟大吕之声,听了竟颇为惬意。一趟搓澡泥下来,若是外人来此定以为这是渭水。姑娘们这一天躲得远远的,有的人家眷就在对岸山头,便赤身全裸,故意站在岸边高呼着他们家娘子的名字。有天白将军训话,特意提了这个问题,说是放假那几天在咸阳宫内都能听到这喊话,秦王听罢骂我们不知羞耻,毫无虎狼之师应有的精神。白将军从那之后耳朵愈来愈尖锐,不知道哪里的小声呢喃就会传入他的耳中,大概是进化出了超能力。

大秦之强,强在死士、利弩与统帅。我怕死,不敢拿着枪戟冲锋,却也幸好有一身射箭的本领,被编入了弩营。闲暇时会对着天上的飞鸿射几箭,到了晚上拿过来开小灶,多吃顿肉。每有战事,弩营先出,枪戟在前,骑兵在侧。战事顺利时,箭雨倾泻而下,战事就基本结束,只消让步兵和骑兵收拾残局。

我不知道我的弩箭会射杀多少兵卒或是将军,万万支箭是数不过来下面的灵魂的。我怕死,但我不敬畏生命,我只敬畏自己这副皮囊本身。

一天,大概是很晚了,百夫长传达了撤退的指令,说是函谷关中一支新军来顶替我们打车轮战。一些人年轻气盛,十万个不愿意,心里难过,认为这是白将军不信任我们。也是,这一场仗不知道僵持多长时间,引以为傲的利弩也失去了效用,换了几次驻营地也不理想,这让白将军很苦恼。东出之路,总不能刚开始没几年就回去了,这不就成了天下的笑柄。

百夫长见我是在蜀地出生从征入伍,常笑话我是个“二半吊子”老秦人。他常常说,老秦人不思乡,打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天下就是老秦人的故乡。百夫长也想一直留在前线,尽快升个千夫长。可军令如山,再说,家里的老婆也几年未见,一想到奶牛般的大白胸脯,下身就不自觉僵硬,进而萎缩,又进而抑制自己的情绪,啐几口唾沫在手掌心使劲揉搓下面解放天性。百夫长喜欢打诨语,行军若是安全就会与我们闲聊,每每宣称见个洞就想解放天性,无鼠是个好事的机灵鬼,每每百夫长这么一说经常接上一句:“若是男人的屁股呢?”

百夫长似玩笑似认真地道:“那我可也要权也权也嘛!”

最终,抱怨撤退的还是乖乖走了,一路上有说有笑。过了此山,就能看见函谷关。刚下前线,休整时间长,便回了蜀地,匆匆待了几天。家人一切安好,并无变故。

时值盛夏,叶木繁茂,可终是难抵挡热浪咄咄逼人的气势,倒是河中的水清凉无比,与热浪紧挨着,却又好似这盛夏与它毫无干系。我择了处浅水滩,下面尽是些被河溪打磨光滑的鹅卵石,全身浸入其中,暑意顿除。可我大概是被热浪冲击迷糊了,半卧在河溪中竟昏昏睡去,怕是中暑了,也罢,中暑也好,死了也好,我特别厌恶中暑、却特别享受河溪清凉带给我全身的快感。百夫长常常抱怨后厨里外不是人,如今倒也体验了一把这样的感觉。

在我的记忆中,最惨烈的一次战斗是在长平。长平之战时,我已经是一个即将退伍的老兵,白将军也两鬓染青,看不出刚入伍时见他的那般意气风发。下属常常开玩笑说我不是个老秦人——这话在我刚入伍时,被伍长说;我成了伍长,百夫长这么说我;等我成了百夫长,千夫长也这么说我;现在我倒是成了千夫长,可刚刚入伍的小子也初生牛犊不怕虎,冲我说这话。唉,现在回想,我倒是也认了。我本是蜀人,只是生在了秦国,是个“二半吊子”秦人,打了这么多年仗,也没混出个虎狼模样,倒是身材越来越臃肿,吃出个虎背熊腰,越看越像个炊事兵。

我负了伤,被小子们抬下来,那群小子也被射成了筛子,我害怕,随手拿了三支箭,带上弩,也不回头,趴在地上匍匐蜷缩。管他千夫长还是将军,我只是个弩兵。离开了弩箭就不知所措的弩兵。白将军让我们退守后边的山头,我的双腿却跨不开,只能窝在地上祈求上天垂怜,炼狱大抵也就如此。

呼吸愈来愈沉重,竟和多年前盛夏溪水中的感受一模一样。

我记得,那个盛夏河溪中,迷糊醒后,见到了归。

凑巧,我当时半卧在水中,水上还有些浮藻将我身体轻轻遮盖住。归在旁边的清水支流洗着衣物。我倏地从水中跃出着实吓到了她。当时我还正在难受着,享受着里外不是人的过程,见到归脑子里也没什么印象,只是觉得身材真是标致极了。她一字未发,后来想应该是我赤身裸体,将真理赤裸裸展现在她面前的缘故。

家中几日过得实在舒坦,吃着涮肉射个鸟,把着小妞唱着歌,全然忘了军旅的苦日子。那天我糊涂的厉害,只是记得她标志的身材。都说“食色,性也”,我不想就带着遗憾回大营,起码也要再见她一面,体验体验《蒹葭》的感觉。

蜀地不怎么唱《蒹葭》,兼并了巴蜀后,一些秦国的生意人常常在这儿做生意,也就把《蒹葭》传唱过来,不过原生态蜀人唱的实在不敢恭维。

日薄西山时,暑气消散,我拎着弓,搭上三五支箭,便去山上射鸟。说是射鸟,其实不过是看那天遇到的女子罢了。

归的名字是我打听到的,每每我用“天仙”“女娲”来形容,村中的小孩子就异口同声说那是归。只不过不是村里的人,是山那头村里的人。说一口标准的秦国官腔,让我这个秦人也自愧不如。

在河溪旁埋伏好一会,归总算来了。我是第一次看到了她的面庞,虽然还有些模糊,但直觉告诉我应该不像个男人面孔令人生畏。虽不算貌若天仙,可也是有个天仙般的身材,两腿之间圆滚滚的屁股勾起我犯罪的淫想。

我突然想起老爹的话,对爱慕的女子要唱《蒹葭》或者《晨风》。我迫不及待,从草窠里钻出来,与她面面相觑。

她看了我一会,突然笑出来,渐渐,笑得愈发放荡,对我道“你不就那天的一寸男嘛?”

看来天仙的形体下倒是一颗无比豪放的心呢,这样,我反而倒是窘迫极了。心中还想着哪门子《蒹葭》或者《晨风》,灰溜溜逃跑了。

老爹说,李冰修都江堰,在开凿宝瓶口时一座大山挡住水路,李冰用火烧水浇法,山岩破碎的快,大大加快了施工进度。我想,那日情景大抵与这个相似,酷暑时节而又与冰凉河溪相遇,下面也就如那山岩一般了……

我失望极了,后来每每长假,回到家中,只是到河溪边远远看着。《蒹葭》也只敢在心中默念了。

我真的失望极了。

长平之战,坑赵卒卅万,天下,已是唾手可得。

我也终于退了伍,回老家过太平日子。从千夫长退伍,算是光宗耀祖了。

而对于归,我却早已背离年少的残念,早已娶妻生子,只是偶然想起唏嘘不已。

一日,如同往日,带儿子豹然上山打猎。

儿子继承了我的射技,刚刚拉满弓射中了空中的飞鸿。他去山阴那边追那鸟去了。

我忽而感觉到一股热流从胸中流淌、进而搅拌、进而疼痛,待我回头,是一位少年,将匕首插入我胸膛。

我母亲原是秦人,嫁人嫁的晚,后来嫁了一个赵人,那赵国人就是我的父亲。母亲说,嫁过去时,我父亲就在岸边,备好了马车,准备接她过去。母亲不从,说她是秦人,要自己走过秦国的国界,等到了赵国,才上父亲的车架。父亲喜爱射箭,是个倒卖山货的普通商贾,山货大多是从秦国、燕国买入,不过飞禽走兽,都是父亲亲手射猎的。当时时事紧张,父亲不以为意,认为赵国有廉将军就足矣太平。

但是后来,战事不利,王上号召全民动员。父亲走时,很干脆,只有母亲在家里偷偷抹眼泪。母亲偷偷把我藏起来,躲避兵役,再后来就是长平的事了。

母亲的病,来的毫无征兆,只记得是郁郁葱葱的盛夏,母亲已经奄奄一息,窗外的蝉鸣让我战栗,似乎是长平卅万冤魂转了生、投胎,声嘶力竭呐喊、嚎啕。母亲临走之前,用标致的秦国官话唱了最后一遍《蒹葭》,唱罢,在我耳边呢喃数语,便离去。

蜀道难。我来到母亲生活二十余年的地方,一路上遍布为秦王新编的颂歌之声。

我伏在河溪边草窠之中,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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