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院子里空空的鸟笼,我总会想起那一对鹦鹉,想起我的公公。
公公并不喜欢鹦鹉,那年,大哥为了让老人家开心,特意花一百块钱买了一对鹦鹉和一只精致的蓝色笼子。
鹦鹉很漂亮,小巧玲珑,有着嫩黄的脑袋和翠绿的羽毛:一双豆大的眼睛灵动透亮,常常歪着脖子看着你,似乎会说话;一张红红的弯弯的小嘴,引人注目。我们试着教鹦鹉说“你好”,它们却从未学会过,然而他们默默地注视着生活的一切: 老爷子几乎每天骑电三轮车,带着老太太去遛弯去兜风。 老爷子给老太太加餐,不是煮糊了就是烧焦了。老爷子喜欢买零食,饼干、蛋糕、麻花、瓜子、雪糕等等,桌子上摆得满满的,冰箱里塞得满满的,他自己却不吃。
老爷子不怎么看电视,电视经常开着,电视里的人得了重病,“哎呦,哎呦”,老爷子也“哎呦,哎呦”。
一桌子的菜,盘盘碟碟摆在面前,老爷子只是看着,吃不下,却“呵斥”老太太多吃点儿。老太太吃到一片肥肉,不想吃,迅速扔到老爷子碗里,老爷子又夹起来放回老太太碗里......
鹦鹉有所不知,以前都是公公拾婆婆的饭底,婆婆吃不完或者不愿吃的,就让公公吃,这是多年的习惯,公公一向顺着婆婆惯着婆婆宠着婆婆也是多年的习惯,可这次没有顺着婆婆,是因为公公得了贲门恶性肿瘤,动了大手术,切除了胃。所吃的食物,直接进了大肠,靠肠的蠕动,完成消化吸收的过程,其中的疼痛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鹦鹉知道,在儿女面前,他尽量忍着,忍不住了才“哼哼”几声,据说癌症患者的疼痛如万蚁噬骨万虫钻心。为了不让内脏疼痛,他尽量不吃东西,都是儿女们催着哄着吵着才吃一点点,而他一直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最后几个月的时间里,公公的身体每况愈下,面容消瘦,话语迟缓,耳朵有些背,脑子经常断片,有一次上街迷了路。还有一次,我们刚吃过馄饨,他骑电三轮出去了,啥也没说。不一会儿,他提着几个烧饼回来了,我问:“都吃过饭了,你买烧饼干啥?”他说:“忘了,我以为还没吃饭呢。”俗话说“丢嘴就忘”“扭脸就忘”,大概就是类似这种情况吧。
公公是个厚道人,这辈子却遭了不少罪,他得过脑梗、心脏病、下过支架,一年进四次医院也是有的,十几年都是大把大把地服药,而这一回的病把他折磨得更惨,每一天都在煎熬中度过,为了照顾婆婆,再苦再累,血雨腥风,他都挺过来了,其实,婆婆比他身体好,只是左手不能动(偏瘫后遗症)。然而生命是脆弱的,做过手术的第四个年头,他真的扛不住了,实在吃不下东西,只能靠打点滴维持生命,疼痛使他不愿配合医生,常常拔掉输液线,大声地嚷嚷“哎呦——咋还不死呢”,病房外都能听到。后来,公公被送到重症监护室,但他还是拔掉输液线,医生只好把他的手绑在床上,身边又没有亲人,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不停地喊着儿子们的名字,歇斯底里。医生说明情况,我们只好接受保守治疗,公公的情况越来越差,生命迹象像油灯的灯光,越来越微弱。
我从医院回到家,偶然发现鹦鹉灰色的脚趾上沾满了血,它所站的铁杆上血迹斑斑。“一定是那只鹦鹉用尖嘴啄伤了它”,我猜想。经过观察,我错了,分明是这只鹦鹉在自虐,它狠狠地啄自己的脚,直到啄出血来,不知为啥,难道和公公有心里感应? 第二天上午,公公打着点滴,渐渐没了气息......
棺材有三千的,也有五千的,看上去没啥差别,大哥拿不定主意,和姊妹们商量,有的说,后事办得再好不如生前尽一份孝。婆婆强势惯了,一不顺心就拿公公当出气筒,彼时一言不发。
公公生前很少考虑自己,总是为儿女们和孙男娣女们着想。就连吃饭,公公也总是等我们吃得差不多了才正儿八经地吃,上顿的剩菜几乎都是他的事。按说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已经过去,但他等家人吃过自己才吃已成习惯,而且他总怕不够吃,做得多,结果剩了,还得自己解决。 最后买了五千元的棺材运回乡下老家,管事的大叔看了,眼睛发亮,用一种羡慕的语气微笑着说“真实落!真排场!”,心里好像在想自己百年之后能有这样的棺材,真不错。
三天钉口(棺材合上钉住),婆婆执意要到灵堂来。腿脚不灵便的婆婆一进屋,上前迈了一大步,一下抓住棺材的上盖,睁大眼睛审视着棺材,泪水一下浸满眼眶,旋即转身离开。婆婆一生,啥都要好的,实际上,“死生亦大矣”,生是一件大事,死也是一件大事。
出殡前一天,我们都住在老家,忘了把鹦鹉笼提到屋里了,夜里那么冷,鹦鹉受得了吗?
料理完公公的后事,我回到县城,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鹦鹉直挺挺地躺在笼底,硬硬的,翠绿的羽毛黯然失色,那一夜,不知它都经历了什么,痛苦?绝望?鸟的世界,人类怎么能懂?至今,于我都是个谜语。 后来怕婆婆看着一只鹦鹉伤心,爱人把那只鹦鹉送给了别人,人们讲究送鸟不送笼,笼子便放在了楼上。
今天,睹物思人,公公快二周了,是不是有只鹦鹉陪着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