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抱童子
民国二十九年,夏。巴县白市驿镇。
缙云、中梁、铜锣、明月四条连绵起伏的山脉自西向东平行纵布,支撑着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四大指挥中心之一的战时首都,在敌机经年累月地轰炸中依旧傲然挺立。
中国空军主力第四大队基地有梁山、广阳坝、白市驿三大机场,其中白市驿机场坐落在中梁山与缙云山之间平畴旷然的槽谷地带,从空中鸟瞰仿佛一把巨型利剑。机场上,一架架苏制波利卡波夫伊-152型和伊-16-10型驱逐机严阵以待。
机场周围,清风摇动稻千畦。
距离机场不远的稻田里,矮冬瓜脚高步低,手持竹制的网竿,用网兜捕鱼。他的拜兄鬼眨眼站在田埂上,对他指手划脚。
鬼眨眼正当壮龄,却是暮气十足,面似靴皮,拱肩缩背。别看他颓堕委靡,心怀鬼胎时贼溜溜的,不住地眨眼,目灼灼如流星。
鬼眨眼鬼计百端,奚落矮冬瓜言子儿也多。激将一句“你娃球钱没得,想吃烧白。”喜欢卖弄小聪明的矮冬瓜,便三天两头乐颠颠地跑去土老肥的堰塘,摸黑撒网偷鱼,放入自己种的稻田。他经常得意自鸣道:“我想吃烧白还不撇脱(容易)?随时捉几条送到古驿酒家去换!”
鬼眨眼嘻皮涎脸,明夸暗讽道:“憨精灵落雨天不打撑花(伞),硬是精灵(经淋)!”一边窃笑不已:“你换个铲铲,各人去吃赊账,鱼摆摆是你拜兄的烟钱!”
每抓一条鲜蹦活跳的鱼,矮冬瓜都要欣赏一番,仿佛那是一大块肥实飘香的盐菜烧白,恨不得下嘴咬一口。
鬼眨眼不耐烦了,催促道:“烧香摸沟子,搞惯了起手(稽首)唛?快当些,摸(拖沓)个锤子摸!”
鬼眨眼烟瘾发作了,呵欠流涕,魂不守舍。饭可不吃,烟不一日不烧。他眼盼盼地等着矮冬瓜多抓几条鱼,送到向先生开的古驿酒家换钱。在民国,十室之邑必有烟馆;不论富贵贫贱,三人行必有瘾客。战时首都为绝对禁烟区,各私烟馆由半公开转入完全隐秘。官通烟帮,军动烟土,明禁暗贩。
鬼眨眼最近手气不对头,处处碰倒马咬牛。搓麻将、推牌九、打川牌……赢的是撮撮(一小撮),输的是摞摞(一大摞)。他自言自语道:“赢是运气好,输是手艺潮,我的手艺硬是回潮啦?要得好,打个调,再换种赌法,我不信手艺回潮咾!”
鬼眨眼的花甜蜜嘴,能把树上的麻雀诓下来。他要说服矮冬瓜替他出赌资,但是矮冬瓜一贯说大话使小钱,口袋中的钞票,牛都扯不出去。鬼眨眼拿定主意:要搞畜生钱,跟倒畜生绵。“缠绵”半天,矮冬瓜答应出赌资,条件是赢了各得一半,本钱还他;输了,鬼眨眼赔本钱,还利息。鬼眨眼一边诺诺连声,一边催他掏钱。
“莫忙哆,”矮冬瓜捂着胸口道,“我这颗心呐,啷个像癞疙宝吃干豇豆——悬吊吊的喃?”
鬼眨眼笑咧咧的,双目眨闪道:“你拜兄我,人称“牌九郎中”,你没听说过唛?我有独门绝技——会认牌,看一眼牌面竹丝,就过目不忘!”
矮冬瓜对赌博没兴趣,更不懂什么“耍老千”。仰面望天,一边抓挠着后脑勺,一边努力追忆:“好像是听哪个并肩子(袍哥兄弟)说过,说你是烂……啥子……是中还是动……”
“是郎中——‘牌九郎中’,”鬼眨眼心虚地大声笑道,“他们图撇脱(方便),喊我郎中。啥子烂中哦,你听错咾!”
矮冬瓜没听错,袍哥兄弟的原话是“要得穷,烂处揰;要得富,找事做。” 烂处揰,破罐子破摔的意思。一时之间,矮冬瓜委实想不起来。
“莫怕,”矮冬瓜对自己讲,“管他是不是日白(扯淡),反正我是旱涝保收。跟他走!”
矮冬瓜跟着鬼眨眼,前脚后脚进了袍哥大爷开的地下番摊馆。
番摊不限人数,赌法简单,易输易赢,旋输旋赢,往往一夜之间能使人倾家荡产。
鬼眨眼猜买“一”,矮冬瓜押上赌注。开摊了,摊官揭去那铜制盅盖,用竹尺将小堆摊皮(小瓷片)往大堆摊皮那边拨动,一回四个。扒到最后一下时,环如墙堵的投买者个个屏气敛息,几十双眼睛紧盯着他手中的竹尺。有紧张得大口吸烟的,弄得番摊烟雾迷蒙,模糊了众人的视线。摊官趁机将特制的摊皮一挑,神不知鬼不觉使一块变为两块。鬼眨眼傻了眼,输得莫名其妙。他买的是“番”,赔本三倍,气得面红脖子粗。因急于翻本,升级买了“捻”,继续成倍地输;再升级买“角”,还是继续成倍地输。输红眼的他,逼促矮冬瓜把藏在裤裆里的钞票全掏了出来,再再升级买“正”!结局没悬念,孔夫子搬家——少不了输(书)。他俩好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哈蟆,只是痴痴呆呆,翻白眼儿打仰。
回家的路上,鬼眨眼苦笑道:“运气来了门枋都挡不倒,人霉了烧洗脚水都要起锅巴!”
“我不管,”矮冬瓜脸红耳赤道,“我身上的钱是倒糠拍箩——一点不留,尽都给你输了!十个赌棍九个猪,舍不得吃来舍得输!”
鬼眨眼用袍哥内盘话呵斥道:“光棍(袍哥自称)宰埂子(劫掠)是武差事,掷拐子(博赛)是文差事;你是空子(未入哥老会者)唛?不晓得嗨袍哥一天嗨啥子嗦!”
“久赌必输,是我妈说的,”矮冬瓜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赢了,我手板心头煎条鱼给你吃!”
“你我是半斤和八两,差球不多,”鬼眨眼道。“你妈没给你说前半句——久嫖必孤?二十几丈(岁)了,媳妇也没接个,连你妈都不跟你过了,去丰都(鬼城)陪你老汉儿。”
白市驿虽然是成渝古道的四大名驿,又拥有一个空军基地,其实在巴县管辖的场镇中不算大,仅有的一条街两三里路长,由汉唐时期的草市发展而来。白市驿不像与她一山(缙云山)之隔的民国乙等县璧山,随着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也迎来了天南海北六七万人的迁入。白市驿就那么大点,没有多少内迁人口。在重庆城,可以说民国娼妓之多,比成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以百万人口来计算,至少五十人中有一个,仅较场坝、临江门一带流莺(游娼),多得一抓一大把。而且重庆城有官方许可的花街柳市,如花街子、金沙岗。还有来自文华街的所谓“舞女”,洗澡堂的“姑娘”,及铁板街被称为“半开门”的土娼。说矮冬瓜“久嫖必孤”,他总要找一些鲜眉亮眼的。而白市驿也就几个扛板凳的婆娘,都是鼻塌嘴歪的老女人。一尺水翻腾做百丈波,鬼眨眼是夸大其词。
矮冬瓜三岁丧父,靠母持家。“连你妈都不跟你过了”,这句话戳到他的痛处,呼天抢地道:“我的老妈吔,你死得好惨咯!”
矮冬瓜也往鬼眨眼没有愈合的伤口上撒盐:“你接过媳妇,现在还不是光棍汉一个!”
鬼眨眼顿时痛不欲生,捶胸跌足道:“我的堂客吔,你死得好惨咯!”
他俩都哭昏了头,竟然抱作一团。
哭了一回,鬼眨眼忽然推开矮冬瓜,抹了一把脸,变得面目狰狞。对矮冬瓜横眉竖目道:“你嗨了袍哥,以为你是红萝卜掐两个眼睛——成人啦?你个小老幺,敢处色(挖苦)引兄(入会引荐人)我!入会那天,你新贵人拜过关圣像,又向我们引、保、承、恩(引荐、保举、核查、批准)四盟兄行过八拜礼,也受过我们的夹磨(教导)。帮规‘黑十款’,你都忘了?第一条,‘出卖码头挖坑跳,红面视兄犯律条。’红面视兄,就是以下犯上,犯律条!轻刑,四十红棍皮肉烂,在所有兄长跟前磕转转头,还给我们放鞭炮、挂红彩、开茶钱、摆酒席!”
矮冬瓜听到此处,光那句“四十红棍皮肉烂”,便将他唬得魂飞魄散,骨软筋麻。
“重刑,”鬼眨眼加强语气道,“深更半夜把你五花大绑,拖到荒郊野外,挖眼、割耳、腰斩、砍手脚、三刀六洞、最后挖坑活埋!”
矮冬瓜被吓傻了,满嘴打胡乱说:“眼睛挖了,我看不到瓢儿白姐姐了!耳朵割了,我听不到她的声音了!腰杆斩了,看到各人变成两半截,不把我黑(吓)死啊!砍了手脚,还捅三刀,捅出六个洞来,黑不死也要痛死啊!痛不死再活埋,瓢儿白姐姐,活埋好难受哇!”
鬼眨眼憋啊,憋啊,满身乱抖,终于憋不住,发出吃吃作笑声。
鬼眨眼装腔作势借帮规恐吓,效果立竿见影,矮冬瓜不敢再逼他陪本钱,还利息。
鬼眨眼道:“你个才入会的小老幺,伙倒伙倒(跟着袍哥一起)把寿拜(坐地分赃),凭哪样嘛?你出力多应该的!不是你拜兄我的面子,哪个并肩子认你账?如何对待你的拜兄,你记住帮规里头一条,‘拜兄要敬道’!”
拜兄要敬道,是鬼眨眼占欺头时冠冕堂皇的理由。所以,矮冬瓜偷来的那些鱼,都将变成鬼眨眼的烟钱。矮冬瓜如若不从,鬼眨眼便拿帮规当紧箍咒念,脸上巴邮票——由不得你。
矮冬瓜捉了满满一笆篓鱼,转背回身返至田埂上,继续迈步奔往古驿酒家。不料,鬼眨眼一把抓住他,道:“莫忙走,你看白面书生和哪个在一起!”
矮冬瓜顺了他的目光望去,只见白市驿机场边上,甲不离将身的白面书生正给向掌柜的小儿子皮皮照相,还手把手教他做着各种摆拍姿势。
白面书生是中国空军主力第四大队飞行官,闲暇时喜欢挎着他的柯达相机到处拍照,也喜欢古驿酒家的农家风味菜和白市驿高粱酒,是那里的常客,与向掌柜有一个共同的爱好——研究巴县的书院。
1939年8月底,日寇首次空袭白市驿机场,十八架敌机的狂轰滥炸也祸害到白市驿场镇,向掌柜五岁的儿子皮皮惊吓过度,然后就傻傻地分不清谁是谁了。
鬼眨眼捻着下巴颏的胡茬,神眉鬼眼地说道:“看看有机会没得,瓜宝让老子起打猫儿心肠,已经不止一天两天咾!”
“你是要打屙屎主意(馊主意)唛?”矮冬瓜自以为是地贬笑道,“喊皮娃儿带你去他家‘掐灯花儿’(夜晚行窃),只怕他出门欢喜进门愁。为啥子喃?他认不到各人的屋噻,哈哈哈!”
鬼眨眼咬牙切齿道:“老子恨不得把你天灵盖揭开,看看你脑壳头长没长一点脑花儿!”
矮冬瓜发窘道:“那你葫芦头卖的啥子药嘛?”
鬼眨眼满脸鄙厌道:“球经不懂,就晓得抱到狗耸!”
“莫要我打猜猫,”矮冬瓜央道,“你到底要啷个做嘛?”
“啷个做,”鬼眨眼阴险地冷笑道,“老子要‘抱童子’!”
“啊!”矮冬瓜闻言着了一惊。“你把向掌柜当‘肥主’,对他下黄手哇?你以前还是他学生咯!我屋头几辈子没拤过牛圈门(戏称几辈人没进过校门),我一直都害怕‘穿牛鼻子’(念书),不愿意进‘牛圈屋’(学堂)。他就来我屋头找我妈谈,跑了好几趟,要我妈莫操心学费。他对我两个是知根知底的哟!”
鬼眨眼听得不耐烦:“牛圈头伸出马嘴来(骂人不该多嘴),少屁话!”又道:“看天意嘛,该我们的财喜不要白不要!”
矮冬瓜道:“皮娃儿跟白面书生在一起,不好下黄手得嘛!”
“所以喊你盯倒起,”鬼眨眼伸腿将他踢了一脚道,“趴下来!”
矮冬瓜把装满鱼的笆篓沉浸在水里,依言趴下道:“那要盯好久嘛?我忙了半天,肚皮也整饿球咾!”
“饿倒!饿倒!饿倒!”鬼眨眼一连串巴掌打到他头上。
矮冬瓜钳口吞舌,鬼眨眼也蹲了下去,二人边窥望边等待时机。
鬼眨眼拿腔作势地叹道:“我最近才注意到,瓜宝这个娃儿喜欢一个人乱跑。他妈老汉也硬是丢得手,大意不得啊!小日本飞机又不是来赶场,还跟我们讲究场期,一四七、二五八或者三六九。白市驿倒是白日场,小日本飞机也没天天来噻。虽说每个月要来几趟,到底哪天来,鬼晓得!”
如果收到巴县政府转发重庆市防空司令部的空袭警报,白市驿镇公所便派人沿街鸣锣催促居民疏散,机场士兵也在全镇最高处周家坡黄经楼楼顶耸立的长杆上升起红色灯笼:一个表示敌机约半小时到,两个表示即将抵达,三个表示已经飞临重庆上空,这时就不准跑了,以免暴露目标。挂出绿色灯笼,则表示空袭警报解除。
夏日晒得二人昏头搭脑时,机场电动警报器鸣响了,远处白市驿场镇上锣声惨厉。
“跑警报!”矮冬瓜惊呼道。慌得要爬起来,却被鬼眨眼揪住了耳朵。
鬼眨眼咬着牙根,用力拧扯道:“该在水头死,不在坎上埋!”
矮冬瓜痛得龇牙咧嘴,求饶道:“我不跑,松!松!松!”
机场边,白面书生抱起皮皮,快马似的奔跑起来。途中,碰见送降落伞的地勤人员,即把皮皮及相机一并托付道:“照顾好孩子和我的相机!”言罢,背上降落伞,向自己的战鹰疾飞而去。
这天,白面书生是战斗值班飞行官,大热天二十四小时穿着飞行服,戴着配有护目镜的飞行帽,脖子上还围了一条白丝巾。
那时空战是近距离格斗,相互追逐如流星赶月,从对方视界里急闪而过。敌我周旋过程中,飞行员频频扭头以肉眼捕捉目标,导致与飞行服领口反复摩擦的脖颈皮肤破烂,汗水流入伤口引起刺痛会分散他们的注意力,所以围巾已是当年飞行装备的标配。
鬼眨眼眉花眼笑道:“耗子掉到米坛子头——机会难得!你马上跑过去,把瓜宝抱过来,我们躲到后头九里村那边去,那边树林密,人也少。对那个丘八说,你是向掌柜喊来接娃儿的。快去!”说完,扬起手在矮冬瓜屁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矮冬瓜“啊哟”叫痛,爬起来揉揉屁股,猫腰蹑脚蹑手去了。
鬼眨眼照他扔过去一块土坷垃,叱道:“脚板长鸡眼了哇,走路放得老轻!快点按(跑)过去,先人伯伯!”
矮冬瓜瞬间提速,如离弦之箭。鬼眨眼恨道:“你妈老汉还在的话,老子非要问他们点的啥子种!”
那地勤人员不认识矮冬瓜,听说是向掌柜的伙计来接娃儿,毫无二话便将皮皮交给矮冬瓜,随即自己也冲向停机线,去帮助战斗值班飞行官们转动机头螺旋桨。
望见矮冬瓜把皮皮抱了回来,鬼眨眼急忙向他连连招手,催促他加快步伐。矮冬瓜疾走在狭窄的田埂上,又经不住自己一慌,左右脚一会儿一个呲溜,商量好似的轮换着滑下田去,一路踉踉跄跄。
“火烧沟子了哇,”鬼眨眼低声骂道,“慌手慌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