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老二蹲蜷在屋前，一袋烟接一袋烟猛吸。
“爸，你就少吸两口吧！你跟我大爷到底多深的仇？都二十多年了还解不开？现在都啥时候了，快去看看吧！”贾梅眼圈还红着，她站在院里的山楂树下，深秋的山楂树挂满了红亮的果子，一簇簇的。贾梅的鼻尖也红亮红亮的，脸颊上还看得出半湿的泪痕。
最后一缕烟从烟袋锅里冒出来，晃了一晃，散了。
贾老二僵了一会儿，拿烟袋锅在脚边磕了两磕，右手又哆嗦着摸向腰间。贾梅三步两步蹿过来，一把夺下烟袋：“别抽了！”
贾老二又僵住了。
有啥仇呢？他努力回想，却感觉整个脑袋都是僵的，只有几丝记忆从脑袋里飘出，像烟袋锅里那缕烟，晃了几晃，散了。
二十六年前。
喜鹊欢叫着在村前的老槐树上跳来跳去，贾老大从部队复员了。他把大红花挂到家里的土墙上，转身朝着老娘就跪了下去。
老父亲早在三年前就去世了，贾老大没有赶回来。如今终于还乡，所有的牵挂和不能尽孝的愧疚都融入那深深的一跪。老娘赶紧上前搀扶，拿衣袖不停擦着眼泪。
贾老大在部队18年，三十好几了还没媳妇。这次复员不但有工作安置，还给予安家补贴。
贾老二没有工作，却早早地结了婚，有了一儿一女。他如今就想拿那笔补贴金投资做点生意，然而话没说一半，老娘就愤怒地打断了。
“不行！你大哥拿命换来的钱，你拿去万一赔了呢？这钱你大哥还得留着娶媳妇，不行不行！”
贾老二又背地里找贾老大商议：“大哥，这钱我就用一年，我给你算利息！”
贾老大先是不吭声，后来又是一番大道理：“老二，你没做过买卖，还是算了！你不用着急，我跟我单位领导说说，看看给你安排个啥差事！”
贾老二认准了大哥和老娘无情，找银行贷了款，投资做了生意。没想到生意出奇地顺当，两年后就翻了本，不但还清了贷款，还攒下了不少。这下，贾老二在老娘和大哥面前可就直了腰板了。后来贾老大结婚，请贾老二全家喝酒。贾老二在酒席上喝大了，又哭又闹，言辞直指老娘和大哥的无情无义，老娘被气得坐地上起不来，只是哭骂那个老头子走得太早，留给他这多麻烦！
从那以后，兄弟俩再没有过来往。八年前老娘去世，贾老二也只是到坟头烧了几刀纸钱。后来有人跟他说，贾老大眼睛出了毛病，看不见了，他竟然没有一点点难过，反而觉得有点莫名的开心。
三年前，贾老二的生意因不断扩大规模，资金回笼不到位，经济一度陷入困境。贾老大托人交给他一个纸包，里面有二十万，贾老二连想都没想，就填补到公司的窟窿里了。他觉得这些都是贾老大欠他的，是应该的。
然而公司还是倒闭了。
回忆断断续续，贾老二两手抱住头，感觉眼睛有点疼，却没有眼泪。究竟是有啥仇？谁错了谁对了？他想不出来结果，也不愿再想了。
“爸，你还不去？”贾梅拉他的胳膊，后屋喇叭里传来的音乐不停撕扯着她的心弦，“快去吧，亲兄弟，有啥仇！你就想想，你愿意看着我和我哥像你们似的？”
贾老二抬头看了看贾梅，却被阳光刺得眯起了眼，阳光像一道道长长的剑穿透他的眼睛刺进他的心，有一点痛戳中了他。他撑着膝盖站起来，二十年没进那个门了，他有些发怵。
贾梅搀着贾老二，前屋后屋的距离，走了足足十多分钟。每靠近一步，贾老二僵在脑海里的记忆就柔软一些，那些兄弟俩儿时的记忆，竟然像躲猫猫的孩子，纷纷嬉皮笑脸拥了出来。
一起爬树掏鸟，一起下河摸鱼，一起麦地里捡麦穗，一起逃学被罚站，一起在村委会墙上写大字报，一起钻被窝里讨论村里村外的识字班……
每靠近一步，贾老二的心就揪紧一些，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来往呢？这二十年，大哥过得怎么样？他的眼睛是怎么看不见的？是因为别人说的肺癌吗？
喇叭里咿咿呀呀的哭腔催促着他的脚步，他急了，心里念叨着：哥哥呀，你等等我啊！让我见见你！
然而还是晚了。
贾老二一进屋，所有人都沉默了。正冲着门的北墙边斜倚着贾老大的照片，黑白的，里面嵌着的笑容僵硬而无力。枣红色的骨灰盒像一块巨石一下子压进贾老二的心里。他走不动了。
贾梅把贾老二扶到灵前，又扶他蹲下。贾老二噗通跪下，双手颤抖着伸出去，把贾老大的照片抱起来，拿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上黑白的脸庞：“哥哥……哥哥……”一声声呼唤弥漫在空气里，扶摇直上，直抵蓝天。
沉默的人群中顿时发出震耳的嚎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