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柔和明媚,仿佛昨夜的瓢泼大雨不曾洒下过一样。
丹雨从凌晨开始发烧,两点多的时候爬起来吃了两片退烧药,早上依旧浑身酸痛,身上一阵接一阵地发冷。
神思却因为止痛片里的咖啡因而更加清明。
昨晚,雨尘……抱了她?
为什么呢?
“你别多想,我就是安慰安慰你,我对你没别的意思。”雨尘解释道。
“你昨晚是去找夏茉的?”她惴惴不安地问。
雨尘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下午的自习课,她请了假去医务室输液。然而连输三天,她的体温依旧忽上忽下,第四天一早,体温直冲到39.7℃。
今天是全国中学生单科竞赛决赛的日子。
她侧头趴在课桌上,把脸颊抵在冰凉的桌面上降温。仿佛有滚烫的火苗从脖颈直直蹿到她的额顶,夏天的教室像一个嘈杂的小型桑拿房,闷得她几乎要窒息。
身后的男生们大呼小叫,拽着雨尘一道一道地对刚考完的数学大题答案。她听不清他们对话的内容,只是觉得耳畔轰隆作响,震得她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她撑起眼皮,有意无意地朝考场门口瞟了一眼。
下一门考英语。
他的座位就在自己的旁边。
一阵寒意从后腰钻上脊背,她浑身抖得厉害。身体轻飘飘的,头却是重的,仿佛一个细木棍作柄的大铁锤。她觉得自己随时可以一头栽进课桌里,昏死过去,不省人事。
她拧开水杯,把两片退烧药塞进嘴里,想撑着把英语考完,然后就去医务室打点滴。
她必须要把英语考完。
必须。
高一那年,他坐在她的身边,扯着嗓子帮她报名,信誓旦旦地跟老师保证说:“您必须给她报上。”
一步一步,她从初赛走到了决赛。
不光是为了高考加分,更多的,似乎是来赴一场约定,或者说,是来兑现一个承诺。
哪怕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她跟他也早已井水不犯河水。
她终于瞥见他吊儿郎当地走了进来,把秋季校服搭在左肩上,边跟考场里的其他同学扬手打招呼,边径直走到她身边的位置上坐下。
她别过脸去,背对着他,不想跟他哪怕点头示意般地打一个招呼。
缠着纱布的手掌依旧灼烧般火辣辣地疼,时刻提醒着她,别再执迷不悟,别再作茧自缚。
别再让自己这么可悲。
“英语别考了,去医务室。”
冰凉的手掌突然覆上了她的额头,她因为发烧而一直在胸腔里加速跳动的心脏倏地漏掉了一拍。
可惜,耳边响起的声音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人的。
是雨尘的。
有一瞬间,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用了,谢谢,我没事。”她礼貌地抬头,声音低哑。
“不行,必须去。”
雨尘拽住她的胳膊,二话不说就要把她硬拖起来。
她急了,浑身使不上力,只能一个劲地摇头,用另一只手死死攀住桌角,哑声说着:“我真的没事,我不去……”
他们俩一拖一拽的举动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向四周扩散出一圈涟漪。
她跟雨尘的绯闻传了很久,大家闻声看过来,脸上满是八卦好奇的神色。她看到正在专注地从书包里掏练习册的枫寒手上的动作忽然顿了一下。
她的大脑也跟着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一不留神,就被雨尘拽了一个踉跄。
“雨尘。”
她的另一只胳膊突然被人拽住了。
“让她考完吧。”
少年微皱着眉头,看向雨尘,语气诚恳。
“她都烧成这样了,竞赛重要还是命重要?”雨尘语气急躁,眼神不解地紧瞪着枫寒。
“我可以。”丹雨打断雨尘,温和重复道,“我真的没事。”
“听她的。”枫寒的声音几乎跟她的同时响起。
“行,懒得管你。”雨尘一脸恼怒,甩开了她的胳膊,冷着脸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刺啦”一声扯出了椅子坐下。
“谢谢。”
她强撑起笑意跟枫寒道了个谢,然后继续歪头瘫倒在桌子上,没再去看他。
窗外是聒噪的蝉鸣,她抱着胳膊把头埋进课桌,从腰部直蹿而上的凉意让她的后背一直在抖。
好冷,然而大家都穿着短袖或者衬衫,谁那里又能有多余的衣服能借给她盖一下呢?
她微微抬起头环视了一圈,然后心灰意冷地继续把头埋进胳膊里。
一件秋季校服突然兜头罩了下来,丝绒质地的冰凉触感,却让她发冷的脊背在一瞬间回暖。
“没事,我陪你考完。”
她仿佛听见他在她耳畔轻轻地说了这么一句。
大概是烧蒙了的幻觉吧,她苦笑。
她把手臂塞进校服袖子,鼻腔阻塞,却还是能隐约闻见他身上惯有的薰衣草洗衣粉的淡淡香气。她趴在桌子上,偏头枕着双臂,衣袖上的香气越发浓烈,刺激得她鼻腔酸涩,大脑发胀。
一滴眼泪从她的眼角渗出来,是烫的。比她呼出的鼻息还要更烫些,比她灼热的皮肤还要更烫些,一路滑过眼角,滴落在校服衣袖中间的黑色马克笔字迹上,将两个不大不小的英文缩写标记晕染得微微模糊。
FH(枫寒)
考试时间过半,丹雨终于明白了枫寒的那句“我陪你考完”到底是什么意思。
英语决赛的命题规律他们早有耳闻。越是决赛,题目反而越基础,题量也更小了,五点钟结束的考试,到了三点半,教室里大半的同学已经交卷离场了。
然而两点五十分就答完卷子的枫寒,却到了四点钟还迟迟没有交卷。
四点钟,教室里只剩下不到十个考生。
枫寒百无聊赖地趴在桌子上转笔玩,笔身甩落在桌面上的“啪啪”声让监考老师忍不住再一次发火。
“枫寒!答完了就赶紧交,搁这儿耗什么呢?!”
“我检查。”枫寒赶紧坐直身子,讪讪一笑,“老师,我还得再检查检查。”
“一个多小时了,我看你不是东张西望就是玩笔,哪儿检查了?前几科不是刚一允许提前交卷,你蹿得比谁都快么?今儿稀奇了,搁这儿耗上了,就不走?!”
枫寒无奈地撇撇嘴,丹雨不自觉地停笔,顺势看了他一眼。
少年趴俯在桌子,侧头看向她,笑容和煦地用唇语跟她缓缓说了六个字。
他说:“慢慢答,别着急。”
四点二十分,教室里只剩下她跟枫寒了。
她的头实在太疼了,大脑也因为吃了退烧药而昏昏沉沉的,生词不多的阅读篇目,她却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她答题的时候手心总会出汗,往常倒没什么,不过是洇湿了卷子,如今汗水却渗进伤口里,让她每写一个字母,手心都针扎刀刻般地疼。到了四点二十分,她还剩下作文没开始写。
其他考场的监考老师抱着收好的卷子走了进来。
“你们这不是第一考场吗?还有没答完的?”
监考老师摇头叹气,眼珠一转,又跟枫寒百无聊赖的眼神对了个正着,枫寒慌忙低头去看试卷。
“枫寒,赶紧交!”
老师打算先把枫寒解决了,再来解决他身边这个没答完卷的女生。
“不是,老师您干吗总催我啊,这儿不还有一个没答完的吗?”
“人家还没写完作文呢!你都答完多久了?到底想不想交了?”
“我英语不好,就得等到最后一个交才放心!”说着,他又伸手指了指身边奋笔疾书的丹雨,“她发着烧呢还这么拼,我要是不再检查检查,肯定考不过她!”
老师无奈,没再说话。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她写字的沙沙声,年久失修的灯管在她的头顶上投射出幽暗的光。她作文写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感觉教室里已经没有人了。只有微弱的灯光打在身旁少年白皙的侧脸上,黑暗之中,他成了她唯一看得见的光。
能不能当作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还是她的枫寒,他没有喜欢上别的女生,他没有在那个雨夜用生命去保护那个他喜欢的女生,他其实有一点点喜欢自己,未来,他还会更加喜欢自己的。
他依旧是她一往无前的全部勇气和力量。
可惜,再也不能了。
三天前的那场大雨在她的心里淅淅沥沥地下着,浇熄了她心头的火苗,洗净了她残存的执念。
这场雨再也不会停下。
铃响,交卷。
她收拾好东西,想把身上的校服脱下来还给他。
“别脱了,我不穿,你穿着吧。”他说。
“你为什么才交卷?”她哑着嗓子问。
“怕你硬扛,撑不过去。或者监考老师一催,你就慌了。”
“我有那么脆弱吗?”她说着,又咳了起来。
“唉,就你这身体素质,平时多吃点饭行不行?瘦得跟纸糊的似的。”他瞥了一眼她缠着纱布的手,“对了,我正想问你呢,手怎么弄的?”
“前两天摔倒了,不小心擦伤了。”
“那你刚才答题的时候不得疼死?啧啧啧,都这样了还坚持考试,佩服佩服。”
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睛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报名的时候你不是跟老师保证了吗?说我肯定能拿奖给学校争光的。”她勉力扯了扯嘴角,“我不能打你的脸啊。”
少年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他总是这样笑,傻呵呵的,无知无觉,一片坦荡。
而她这样难过,又能怪谁呢?
怪她偏偏说不出口喜欢。
或者,该怪他。因她明明站在他面前,弯着眉眼把爱意都溢满,他却偏偏看不见。
于是啊,那些真真切切的喜欢,就像是她肩上装着宝物的重担,被她扛起又放下,反反复复,折腾百遍,疲惫不堪。
那些因他而起的心事,终究再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