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搬进了凤凰镇西街的一个叫清风巷的胡同里,这是南北向的长长的石板小巷,巷子的两边是高大的白墙黛瓦的老屋。听说这些老屋都有几百年了。原来这些老房子的主人都是财主,后来世道变了,家也败了,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散的散了,所以这巷子里基本上已没有原住民了,这些老房子,现在都归镇上的房管所管,谁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原来的屋主人是谁,租个破房暂且安身罢了,管他呢!
弄堂的中间又横穿着一条石板小弄,这叫徐家弄,我租的是路南边的那一层楼,坐北朝南,但进出必须经后门。反正独自一人,随便租个房住住吧,我也不讲究,只要有个安身处就行。
经常出出进进的,我便认识了对面的沈女士,她叫沈慧芳,三十来岁,个子不算高,但绝对不矮,略胖,剪了头发,不十分打扮,但仍然显得成熟大气。
起先我们也不说话,新来乍到的,生疏是自然的,但我几乎每天早上一起床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和她的家人。我估计这是一个三代人的家庭: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一个小女儿。
但我一直没有看见那个可以被女儿称作爸爸的人的存在,一个月没有看到,两个月,半年……都没有看到那个男人的影子。
渐渐地我们便打起了招呼,熟悉起来了,也友好起来了,人与之间就是这样,有了第一个好的开头就会有更好的交往。
慧芳的女儿那时只有八、九岁,留一头薄薄的长发,小瓜子脸,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活脱一个小慧芳,挺可爱的。
我们的谈话就从她的女儿谈起,因为每天都看见慧芳在接送孩子,于是我便说你一个人每天要接送孩子很辛苦之类的话。但我不便问更多,我也不想问,毕竟是才认识不久的邻居。
那年冬天的一个傍晚,我吃好晚饭,正要出门,忽听有人敲门,打开一看,原来是慧芳,但见她一脸的慌张,还有丝丝的尴尬,她喃喃地说:“我家的自来水笼头坏了,你能帮我换一换吗?”看着她焦急的样子我便觉得好笑,有什么大事,看把她难成了这样。
我答应了她,便随她而去,关闸门,找扳手,换笼头十分钟的时间,我打开笼子,水哗哗而来,我边洗手,边笑着对她说:“小事情啊,以后有事找我!”,她连声说感谢,又是掏烟又是泡茶的,倒使我难为情了。
我们聊了一会,我终于明白了,这是一个单亲家庭。丈夫早在五年前就离婚了。丈夫叫富祥,是小镇东边农村里的人,因为家里兄弟三个,底子又薄,娶不上媳妇,所以到她家做上门女婿的,由于家庭矛盾,经常吵架,所以离了婚。说着话儿,她的脸上飘过一阵忧伤,眼眶里分明有泪水在渗出,眼看就要滚下来了,她连忙背身掩饰,我也不便再聊下去了,于是便告别而出。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还是碰见,也打招呼,但我们就是邻居,没有纠结。
一愰半年又过去了,大概是第二年的春天吧,突然我不见了慧芳的踪影,由于男女有别,我也不便向她的父母去打听,终于有一天,我看到她的女儿,便低声地问:“你妈妈呢,怎么几天不见了?”女孩偷偷地跟我说:“妈妈生病了”。我还想问,但看见她奶奶来找她了,我也不敢再问了。
我想,像慧芳这般年轻的女子,生个小病也不至于不起床的,好生奇怪。
忽然有一天半夜,我听见后面有隐隐的女人的哭声,半夜三更的,谁在哭?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但我没有开灯,隔着玻璃透过月光我看见对面慧芳房间的灯亮着,哭声是从她的房间里发出来的,这哭声让我瘮瘮的,心里直发毛,联想到差不多十天的不见面,一种不祥的猜测袭上我的心头,但我还是希望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但是,在后来的几天里,一个很坏的消息终于在里弄里传出,沈慧芳疯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头一阵惊慌,天啊,多好的一个女人,怎么会疯呢。
平时,我不关心里弄里的大妈们整天在说什么,但这几天我还是留着神,我似乎觉得她们所谈的话题与沈慧芳一家有关。
原来,几年前这一家还是一个完美幸福的家庭。
沈慧芳家姐妹两个,慧芳是长女,妹妹慧芬考上了大学。慧芳高中毕业后就进了镇上的丝织厂做挡车工,美丽大方的她不但人缘好,而且工作上也是干得出色。这般好的女孩,追的人自然不少,但慧芳却偏偏爱上了张富祥,因为她觉得这个不善于在女人面前表现自己的男人才是她心里喜欢的男人。
郎有情,妹有意,慧芳与富祥谈恋爱了,但这桩婚事在一开始就受到慧芳父母的坚决反对。原因就是富祥是农村户口,在一直都享受着城镇户口待遇的老俩口看来,他们家绝对不允许进来一个农村户口的男人。
慧芳是被爸爸妈妈宠惯了的女孩,自尊性特别强,而且有点任性。在婚姻这个问题上她不想太听父母的话,她要选择自己的男人。她虽然也有点娇气,但她却敢于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全然不顾父母的反对,依然与富祥相爱着,他们避开父母的眼睛,在自由地享受着爱情的快乐。
慧芳的妹妹慧芬在远方的城市找到了工作,而且有了男朋友,肯定是不会回家成家立业了,所以沈家的这一脉香火就靠慧芳了。
慧芳想,反正父母要她在家里招上门女婿,那么主动权就在自己手中,反正父母不会把自己推出家门。在父母不知不觉中,她与富祥已登记结婚了,她父母根本想不到女儿会这样做。更没有想到的是慧芳还怀孕了。这时候慧芳的父母感觉到没有任何办法了,于是就赶紧为女儿操办了婚事。
沈家是小镇的原居民,这房子是沈家的祖屋,婚房就在这套老屋里,做了新的装修,挺漂亮,也挺实在的,小伙子人也不错,渐渐的也讨得岳父岳母的喜欢了,既然生米已煮成熟饭,也只好认了。
结婚第二年,他们家便有了第三代,五口之家,其乐融融。
后来,女婿富祥买了一辆农用车,帮人拉运输,收入还不错,夫妻俩有了新的愿望新的奔头。
但是,好景不长,一场车祸彻底地改变了这个家庭,把慧芳推向了人生的绝境。
在女儿三岁那年,富祥的车出了一场车祸,压伤了人,赔了许多钱,把车子卖了还不够,还借了好几万元钱。本来就看不上女婿的慧芳的爸妈马上就丢下了脸色,怨怒的话说了一大筐,富祥起先是忍着,但是时间长了,经常这样忍气吞声,男人啊,本来做上门女婿已是无奈,一冲动就发作了,吵架,吵得一塌糊涂,先是与岳母吵,后来夫妻又吵,把一个家吵得鸡犬不宁。
富祥很委屈,也很无助,他只好找工厂靠打工挣钱还钱,其实慧芳家里是有钱的,但是慧芳做不了主,她只能看着自己的丈夫这样受苦的样子。
慧芳曾经劝父母,看在孙女的面上帮富祥还一些钱,让富祥在精神上减轻些压力,但是她父母却是一口回绝:“休想!我们凭什么要给他还钱?”慧芳两头为难,在丈夫与爸妈面前周旋,弄得精疲力尽。
由于在家庭中没有存在感,甚至感到压力太重,富祥人在变,不善与人交往了,动不动就与人吵架,还喝酒,醉得不省人事,渐渐地夫妻的感情也淡薄起来了,富祥开始不回家了……
慧芳求她的父母,要他们救救这个家,但老俩口一脸冷漠,竟然说:“我们才是一家人,你帮他干什么”。慧芳心里很痛苦,这是她的丈夫啊,是孩子的爸呢,怎么就不是一家人了呢。但是孝顺的慧芳不敢说,只是心里暗暗地怪父母的无情无义。
富祥的状态越来越差,终于慧芳的父母逼着慧芳与富祥离婚。
富祥是上门女婿,离家后就无法回那个娘家了,更不能带媳妇回家去跟兄弟分房子,他今天的困境除了离婚别无选择。
眼看着一个家就这样要倾覆了,慧芳的心很痛,很痛,她从小就是在父母的宠爱下长大的,她有依赖父母的习惯,如果让她选择离开父母跟着丈夫走,她下不了这个决心,她只有紧紧地抱着女儿,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流
慧芳与富祥离婚了,女儿留给了慧芳,富祥孤零零地拿了一床他母亲做给他的丝棉被,痛苦地落寞地走出了沈家的门,此时此刻,他不知道怪谁,但他不会恨慧芳,他知道慧芳是个好女人,只是她太软弱了,她无法做一个独立的女儿。
离婚后,富祥离开了小镇,一去无消息,慧芳带着女儿默默地等待着,她希望那个不幸的男人有一天会突然腰板挺挺地站在自己面前,然后她与他同时抚养自己的女儿,重新回到那年的花好月圆生活。
然而,她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那个叫富祥的男人,他的腰是板板的,他终于高傲地站在她的面前,但他的身边已经有了另一个女人,比她年轻些,不算漂亮……
慧芳的心火灭了,她彻底地失望了,她又是那样地心气高傲,不愿意向人诉苦,她终于无法走出这场婚姻的阴影,她崩溃了。
慧芳疯了,彻底地疯了,而且一天不如一比,先是时好时坏,后来发展得无法收拾了,医院里时进时出的,但那个漂亮的女人的形象已经不见了。
一年后,慧芳的身影从我的面前彻底地消失了,听说被她父母送进了疯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