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家的女儿在十九岁的时候,嫁给了同县的书生周绪红。
周绪红虽然没有考取功名,连个童生都不是,但毕竟这个小小的县城也没几个童生,要是中个举人,那就是祖坟冒青烟了。周绪红好歹算是读过几年私塾,学过六艺棋画,这在县城也算是小有名气。
和其他读书人有些不同,周绪红没有什么其它爱好,就是对围棋特别痴迷。每天脑子里想着的也都是如何布局,哪里落子。甚至为了每天都能看到棋局,把一副木质棋盘直接挂到床上的蚊帐顶上。这样晚上睡觉之前,他就能躺在床上看上几眼,脑子里再复盘几局。而早上一睁开眼,刚好也会看到棋盘。
结婚后,每天早晚宋氏就偎依在老公身边,看着夫君眼睛盯着棋盘,思绪认真的样子,她就会紧紧抱住他。有时候她也会盯着帐顶上的那张副棋盘,很好奇为啥男人会对这些小小的方格如此痴迷。书生看着她一脸疑惑的样子,用手臂将老婆抱紧了一些。问一声:“想啥呢?”
女人指着棋盘,周绪红也指着那上面一个个格子,告诉她哪里是天元,什么又叫“粘、贴”。
虽然自己的老公也没有什么大富大贵,功成名就,但她已经知足了,这小小的一方天地,过着这清新的小日子,就是她的满足。
一年后,他们就有了自己的女儿。虽然比以前要忙碌劳累一些,但老公在家,父母俱在,小日子也算过得去。每日里,不变的是一躺在床上,夫妻二人共同看着蚊帐顶上的那副棋盘,聊着家长里短,天圆地方。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结婚才两年,周绪红就突然因病去世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宋氏痛不欲生,本想就此了结此生。然而念及女儿才一岁,如果自己也走了,孩子就无所依靠,只能忍痛过活,每日纺衣织布,养家糊口。
光阴说快也快,一转眼就是二十年。虽说日子清苦,但自己有手有脚,能织布,会做衣,挣口饭钱也不是问题。
这二十年,春雨冬雪,一切在太阳的起落之间变化着,女儿已经长大,嫁与他人;春联由白色又变成红色,发髻也由青葱变为斑白。
这二十年,夏绿秋黄,但也有不变的东西,每日里,宋氏躺在床上,就能看到那副棋盘,蚊帐脏了就洗洗,棋盘有灰就擦擦,但这副棋盘从来都还在原来的地方。每天睡觉之前看着它,再闭眼睡去;每天一早起来,就能一眼看到这区区天元地方。
而一晃,就是二十年。棋盘和人一样,会被岁月雕刻出一道道痕。这天一躺在床上,抬眼看着棋盘,就觉得有些不同,再仔细一看,整个棋盘却在她的眼皮底下一下子解体了。似乎再没有什么牵挂,如此平凡的二十年,像是到了尽头。
她内心很平静,去好好洗了个澡,再坐在老旧的梳妆台前,好好妆扮了一下自己,铜镜里的熟人虽然风华已去,但多了一份岁月雕刻的从容镇定。
梳理完毕,她收拾好蚊帐,裹着已经尽裂的棋盘,来到自家庭院中央。皓月当空,人间静谧。火捻子一滑,一丝亮光从手边落下,掉在蚊帐和棋盘上,此时宋氏已经对着火堆跪下,泣不成声,她拜了三拜。
干枯了二十年的棋盘,和着纱线纺织的蚊帐,遇到一丝火,就化做一缕青烟,风一吹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股丝碳的味道,随风摇曳。家人看到外面一亮,又一股烟味,就感觉哪里着火了,出来一看,庭院中央就剩一堆碳灰,火苗已经熄灭,不知道怎么回事,去宋氏房中一看,宋氏端坐在没有蚊帐的床上,已经没有了气息。
宋氏,周绪红妻,归二岁夫殁,氏年二十一。....尚有一女,忍听其无依耶?宏工围碁,尝綴碁枰于帐顶,卧而思之。及殁,氏以织纫供朝夕,惟居此帐中,珍护此枰不撤去,如是者二十年。一日入帐视枰,枰尽裂,氏梳沐毕,取枰与帐置庭中,泣拜焚之。家人莫测其故,寻而视房中,已端坐瞑矣。
《A县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