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样念着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个人来,恍在梦里。
我在重庆悠然度过了两个秋天。悠然地穿过小叶榕大叶榕以及银杏树圈起的大路小路。在阳台上还晾着短袖的时候翻箱倒柜地找羽绒服,在碰到阴雨天的时候就习惯性地打瞌睡。在大街上的时候像重庆人一样肆无忌惮地打望。就像一个重庆人一样开始习惯重庆的生活。直到昨天。
我记得在那样一个早晨里起的床,一大片酥酥润润的阴潮的空气,窗户并不透出平常一样明亮的阳光。雨声颇不小,一点一点打着窗子,发出沙沙的声音。我歪着头躺着,想着一些关于雨天的东西。
我想着雨天里撑开的伞,想着从伞沿凭空抛出去的水珠,连绵的雨丝和着漫不开的水雾一层一层将雨里头彷徨的脚步蛛网一样紧紧地缠住。只有雨声,像浸没在一片声的海洋中。所有的颜色都在倒退,譬如低着腰的青草,抖抖索索的树枝,退后,退后,只剩下一片黯淡。这样的雨想来是苦的。每一滴沾到头发上皮肤上 都凉的沁人。又兼还不及换上的单衫。这样的黯淡又叫人想起了青瓦,想起了砖房,厚厚的大青砖上密密得爬着青苔。我从瓦房进去,看到天井和满院子的葡萄架子。架子上系着风铃.当中种着樱桃和芭蕉。也有百般的寂寥。那时候地上还没铺砌地砖,湿滑的泥年轻而又芬芳。我从这里进进出出,找不到什么又愈加心疑。这是什么地方?似乎未曾来过又何至于这样熟悉。
江南的雨,由来轻软。像此处的方言。江南好。早春的雨料峭胜过轻暖。并且不常有,来时便似飘忽而至的梦境,叫人缩着领子慢慢儿回味。淅淅沥沥的梅雨犹如一层层漫上来的云气,从六月中旬开始一路淋下去,直到七月中旬。于是,什么都像是浸在水里头的。连刚出的梧桐叶也像是轻轻翠翠的云气画上去的。连坚硬冰凉的搪瓷地砖也像是给连绵的雨丝雕刻得去了几分棱角变得有些脉脉的温润。即便是夕阳也像是浸在清澈的云气之中,一大片一大片湿润润的晚霞像透明稀薄的波纹一样一层层泛开来。湿的连耳朵也能感到一阵阵的润酥的水汽。雨声。细腻而迷蒙的雨声,青草一样爬满了黄昏。沿着伞沿望去,一道又一道水幕笼着梧桐笼着芭蕉笼着樱桃笼着小桥轻烟一样袅袅升起。在黄昏特有的一两丝灰沉下从明绿到青黄重重叠叠远山一样连绵不绝,缠绵而觉大气,大气而令人落寞,落寞而不觉思远。
江南好,
风景旧曾谙。
日出江花红胜火
春来江水绿如兰
能不忆江南?
能不忆江南?
这样的江南许在梦里?我这样撑伞走过长长的巷子,谁的衣襟又湿了一遍。谁的伞沿又刻在深青的墙上。谁家的时钟又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和沙沙的雨声合奏这一首曲子。这首舒长的曲子。从杏花还在吐着蕾子的时候它就开始了,柳叶细嫩得像是水汽凝成的,桃花开了,一朵两朵粉红的或是纯白的星星,斜插在嫩绿的叶中,谁的头发这样潇洒。这样舒长的曲子里,谁的日子从中午一下恍到晚上。谁的眼睛被这样的江南给迷住了,凭那些微红的晕挂在湿润的雨上头,看着那一丛自顾自芬芳的李树,还有那一点淡淡的洁白的味道。
这样的江南只有到梦里去寻了。在太湖上一只乌篷船。这样的雨谁的鱼竿还耐心地等待?纷乱的蓑衣像中世纪的骑士,连同他们的盔甲一起,都在从从容容流淌而过的时间的流里腐烂得干干净净,谁的茶壶还飘着清香雅座还等着人来?谁的古琴还高兴轻轻得响起,给着雨声,给这轻柔的雨声细密地捶成薄薄的一片。谁的舞裙还愿意等着顺着雨声和轻轻响起的琴声翩然得抛出她的袖子,带着清厚而非轻佻的微笑,一如这潺潺的雨声。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
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谁还要这样的江南?谁还想念这样一个灵秀到慵懒,优雅到固执的江南?谁的伞还在冷雨里头彷徨?谁又开始泡着他的苦咖啡?
再来一点这样的雨,索性再来一点就好了。雨打在窗台上打在屋檐上顺着瓦槽潺潺的泻下来。这样的冷打在脸上胡须上打在眉毛上,落进眼睛里,身子一个激灵再暖上一阵。我在这一头听着这些雨的声音,想念着那些魂牵梦绕。这一条长长的江是不是也知道呢?系在它身上的另一个江南,她是不是也知道呢?有时候,看着那雨里,一幢又一幢沉重的楼房。“嘭”大钢珠悠悠地荡了一圈,于是那一幢幢的楼房,90年代的,80年代的或者更久些的轰然倒塌。这就是废弃的楼房么?青苔还没有爬满斑驳的墙壁,屋脊的颜色还没有褪去,曾经因为她欣喜无比的人还没有老去,她就被他废弃了。好了,不再想它了,窗外没有那雨了,听不到潺潺的雨声,轻扬的琴声和软软的江阴土话,寝室里游戏的声音还肆无忌惮响着,今天一整天的明亮,清风了,芳草了,千里之外该是怎样一个江南啊,江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