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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噼里啪啦的炮竹也蹦不散天空中一团又一团的黑云,天,又阴又冷,不一会儿,就飘起了雪花……
玉秀大娘端着刚煮好的一碗饺子,放在了供奉的神位前,自己的那碗还在火炉旁。
她走到门口,抄着手倚在门框上,院子里已经铺上了厚厚的一层白,有点刺眼,她眯着眼看着对面院墙上的那几张福字,那一抹红在白色的世界中格外亮眼。
对联是除夕的头一天,村支书带着俩小伙子帮着贴上的。他们来时,还带了一袋大米,一桶油,一块猪肉。厨房有自己种的葱和大白菜。支书还给了她一个红包,里面是二百元现金。
从除夕开始,天就开始阴沉着,跟这样喜庆的日子一点也不搭。今天已经是大年初四了,按照当地的风俗,初二和初四都是出嫁的闺女回娘家拜年的日子。
刺骨的小北风呼啸而来,细碎冰凉的雪花,沾在她花白的头发和布满皱纹的脸上。
精灵一样的小雪花调皮地飞进她的眼睛里,凉凉的,浸湿了眼眶。
她喃喃自语,小雪,小雪……泪水不知何时就顺着脸上的沟壑流到了嘴角,她拽了拽袖子在脸上胡乱擦了一把,转身合上了屋门,佝偻着身子慢慢走回了屋里。
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微微仰起头,凝视着窗外的那一片白茫茫的天,心里想,下吧,下吧,反正也不会有人会来看我。
这一年,她的每一天没有什么不同,陪伴她的只有自己的影子。热闹喜庆的节日对她已经失去了意义。
(2)
玉秀大娘,是我们屯子的一个孤寡老人,无儿无女。现在有七十多岁了。
年轻时的玉秀大娘,长得俊俏,秀气,在村里是数得着大美人。(为了方便叙述,下面简称玉秀。)
玉秀结婚那天,她婆婆在院里的红枣树下接过她递来的茶水,喜笑颜开,说新媳妇心灵手巧,眉目清秀,将来我的大孙子也不会差的。
那个年代,村里谁结了婚没生娃的,会被婆婆骂,会被男人打,还会被人指指点点。
好在玉秀的肚子争气,没多久就怀上了娃。
田里的麦子也刚抽穗,风一吹,满世界都是青嫩的希望。婆婆和男人的脸上喜盈盈的,一家人期待着新生命的到来……
瓜熟蒂落,第二年正月,玉秀生了个白白净净的女孩,那天刚好下着雪,她给孩子取名小雪。
由于婆婆和男人的重男轻女,所以,这个女孩的到来,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多少欢乐。
倒是成了婆婆的话把子,她的话里话外都带着嫌弃。玉秀听着心堵,尽量躲着她,不去招惹她。
男人也怨声载道,借题发挥,一言不合,就骂骂咧咧,埋怨玉秀生了个丫头片子。
女孩一天天长大,男人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喝酒,就成了他的家常便饭。醉酒,也成了常态。每次看到他醉醺醺的回来,玉秀就忍不住会嘟囔几句,得到的是谩骂和不耐烦。
有一次,男人喝得酩酊大醉,玉秀压着心里的怒气说了他两句,结果他一怒之下,动手打了她。那晚,玉秀独自躲在被子里流泪到天明,男人却像没事人一样,睡得像死猪,呼噜打得震天响。
渐渐的,玉秀明白了跟酒鬼讲道理,就是对猪弹琴。若多说两句,拳打脚踢就会像雨点子一样噼里啪啦落在身上。日子久了,倒不如不说,这看似莫名其妙地“平静”,只能让裂痕在一次次沉默中越积越深。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酒鬼,酒量却还不行,只要一喝,就准醉,醉了就耍酒疯。
常说,家暴,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再后来,玉秀的脸上不是多了一块乌青,就是胳膊上多了血道子,再不就是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旧伤上又添了新伤。
白天,玉秀背着小雪去地里,把孩子放在田埂上的竹筐里,薅草、插秧……累得直不起腰来,眼睛还得盯着筐里的娃娃。
傍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进门就开始做饭,做完饭,先把孩子喂饱,自己抽空拨拉几口,再去哄孩子睡觉,等孩子睡熟,她才借着十瓦灯泡发出来昏黄的光线去缝补衣裳,一不小心针扎在手上,血珠渗出来,她也只是含在嘴里吮一下,接着缝,一针,一针……缝得平平整整,针脚如同被她打理过的麦田。
村里的乡亲们都说玉秀能干又能吃苦,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家里有个酒鬼男人的日子有多难,看着小雪瘦瘦小小的模样儿,心疼的眼泪涌了出来。
(3)
日子如同破衣服上重复的针脚,密密地缝过晨昏。
那天清早醒来,玉秀没有起床,先看了身旁的孩子,小雪闭着眼睛,眼睫毛长长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她会心一笑,起床便忙着去做饭了。
等她忙清,孩子也没醒。她趁着这个空档连忙吃了口饭,又给小雪炖上了鸡蛋羹,等孩子醒了就可以吃了。
谁知鸡蛋羹炖好了,小雪还没睡醒,玉秀心里有了些不安,平时这个时间,孩子早就醒了。
她轻手轻脚走到炕边,轻轻喊了声小雪,孩子没有睁眼,她又喊了一声小雪,小雪才慢慢睁开了眼睛,怏怏的样子,没有精神,她觉得不对劲,一摸孩子的额头,烫手,心里咯噔一下,不好,孩子生病了。
玉秀急忙告诉了男人,男人皱着眉头不耐烦地嘟嘟囔囔:“事真稠,又不是啥大毛病,喝点药就好了,切,大惊小怪的……”
男人转身出门的瞬间,玉秀的泪珠子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她给孩子掖了掖被角,着急忙慌去了村里的小诊所,把孩子的情况跟赤脚医生说了说,医生从瓶瓶罐罐里取出几粒白色的,又取出几粒红红绿绿的小药蛋,把它们研磨成粉,包了三个小包,递给玉秀,一次一包用温水和开喂孩子喝。
玉秀赊了账,千恩万谢。一路小跑回了家。
按照医生的嘱咐给小雪喂了药。
不一会儿,小雪睁开眼睛咧着小嘴冲着玉秀笑了笑,玉秀把小雪搂进怀里:“俺小雪乖,俺小雪乖,不要吓娘哦……”说着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晚上,睡觉前,玉秀又把最后的一包药喂了小雪:“小雪乖,咱喝了药就好了啊。”
孩子喝了药,迷迷糊糊睡着了,玉秀心里不踏实,守在孩子身旁,待孩子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她才稍稍放了心。大概过了一个时辰,小雪嘴里发出痛苦的哼哼声,她无力地睁开眼睛,又合上,估计是烧迷糊了。玉秀赶紧摸了她的额头,好烫,又开始发烧了。男人没在家去串门了,其实又去找人喝酒了,婆婆的屋里黑了灯,她也没敢去喊她。
夜色墨一般涂抹开来,玉秀把孩子丢在家,自己跑去叫医生。
……
医生到屋里看了看躺着炕上的小雪,伸手一摸,说,我治不了了,药也用了高烧也退不了,恐怕不好,赶紧叫上你男人往镇上的大医院走。
玉秀哭着说,男人不在家。
医生没有犹豫,说,不管他了,我和你相跟着,孩子的病耽误不得。
不幸的是,在玉秀和医生送孩子去镇上医院的路上,小雪突然全身抽搐,一下子把晚上吃的鸡蛋羹也全吐了出来……俩人一路奔跑,不幸的是,送到医院人也没抢救过来。
玉秀紧紧地抱着小雪,哭得惊天动地,她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让一旁的医生忍不住也跟着抹泪。
……
现在想起死去的闺女,玉秀大娘就恨自己的那个死鬼男人。
(4)
生活是一条河,有时河流湍急,有时掀起万丈波涛,到底要强大到什么地步,才能平稳地过下去?
一年后,玉秀又怀孕了,男人还是一天天的不着调,婆婆有时过来象征性地帮一下,那样子高傲的像个皇太后。玉秀沉着身子,每天烧水做饭,婆婆在一旁指手画脚,还不如自己干得心静。毕竟婆婆在跟前,挨打的次数少了很多。
时间过得很快,玉秀挺着顽强的生命力和浓厚的母性光辉,生了个大胖小子。
一家人开心的不得了,男人也收敛了一些,说是为了孩子,不再打她。不过,他并没有减少喝酒的次数,按他的说辞,有了儿子高兴,就该多喝两杯。
什么狗屁话,男人根本就离不了酒,一天不喝他就活不下去。家里拆东墙补西墙,欠了一屁股的债,就他打零工赚的那点零碎钱,还不够他喝一顿酒的。
没办法,玉秀背着小孩子,去找活儿,去打零工。这个家除了多了个儿子,生活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老话说,人好不如命好。
玉秀这么好的一个人,谁又能想到,后来的日子会过得像遭了蝗虫的庄稼,好光景一点一点被啃得精光。
原以为这个嗜酒如命的男人,有了儿子,会有所改变,然而,他是狗改不了吃屎。
玉秀的家在这条小巷子的中间,夜半三更,总会传来女人凄惨的哭喊声和男人的辱骂声,还有老太太断断续续呵斥声。
刚开始,邻居们过来劝劝,没过两天又开始了,这三天两头的争吵,让左邻右舍也苦不堪言。后来,也没人来劝架了。
……
这些年,玉秀沼泽里挣扎着,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时光如水,哗啦啦,一晃儿子十来岁了,已经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又是一天半夜,乱糟糟打骂声混合着痛苦的哭泣声,突然,一声惨烈的喊叫声瞬间划破夜的寂静,那声音异常瘆人。
纷杂的脚步声和七嘴八舌的议论声由远及近,邻居们一个个披衣跑来,聚集在这个破烂不堪的小院。
在清月的冷光下,玉秀,顶着乱糟糟的头发,额上的血道子特别吓人,血正往下滴答,眼睛肿了,鼻子里也往外冒着血。
地上躺着一动不动的婆婆,旁边跪着酒鬼男人,他低垂着头,这样的结局,不知他流泪了没。
原来那男人打玉秀时,婆婆过来拉了一把,谁知喝醉的男人认不清自己的娘,拎起身旁的木棍照着老太太砸了过去……这个硬朗的老太太,“扑通”,一下子栽倒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老太太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死在了儿子的手里。
人命关天,村里的干部报了警,警察连夜带走了男人,也带走了玉秀和几个目击证人。
八岁的孩子看到这个惊天动地的场面,吓得哆哆嗦嗦,躲进屋里不敢出来。
案情没有那么复杂,有人证物证,有证人证词,男人没有狡辩,上来就认了罪。玉秀回了家。
半年后,男人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男人死了,还有孩子,孩子就是玉秀的命,不管多难,日子还是得过下去。
(5)
玉秀大娘背着沉重的行囊,一路喘息着前行,她尝尽世间酸甜苦辣冷暖艰辛,咬着牙把儿子拉扯大,又帮他成了家。
想起儿媳妇,玉秀大娘昏花的老眼泛起一丝光亮。
儿媳也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是她那个光棍汉爹去赶集路上捡回来的。不幸的是,在她二十岁那年,她爹脑出血突然离世。从此,她就没有了亲人。
在媒人的介绍下,她嫁给了玉秀大娘的儿子。有了一个家。
玉秀大娘把儿媳当闺女待诚,儿媳的身世让玉秀大娘心疼,儿媳也把玉秀大娘当亲娘。
然而,让玉秀大娘没想到那个自己辛苦养大的儿子,不学好,一天天的东滚西逛,不干正事,暴露出跟他那死鬼爹一样的秉性来。
更让她痛心的是,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却步了他爹的后尘,把儿媳妇和孙女也给打跑了。
儿媳妇毕竟是新时代的女性,出于对男人的失望,她提出了离婚。儿子死活不同意。于是,儿媳便起诉到了法院。
玉秀大娘做为婆婆,在这个时候她心里也很纠结,她当然也不想让这个家散了,可是,又心疼儿媳妇……怎么办?怎么办啊?她没有了主意。
有一天,当她试图劝说儿媳时,儿媳却诚恳地跟她说:“娘,我知道你待我亲,我也舍不得离开你。但是,你想想你受了我公公一辈子的气,他从没把你当过人,难道你希望我也跟你一样吗?”
玉秀大娘一下子愣住了。
是啊,自己这辈子没有被当成人待,不能让儿媳妇也过得这么惨啊!
男人酗酒,砸东西,打人……此时,前尘往事像一部恐怖电影,在玉秀大娘的脑海里翻滚起来……
死老头年轻时就好喝酒,喝醉了就发酒疯,她一开口,他就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打。后来发展到不喝酒也打,只要不顺心就打。他想啥时打就啥时打,在家打,在地里打,对着孩子打,对着外人打……最后,他娘的命也葬送在他的棍棒下。
她真的没有被他当过人。
……
玉秀大娘坐在儿媳对面,足足回忆了半个小时,浑身颤抖,泪流满面。
最后,她不纠结了,她拿定了主意:“行,你带着孩子走吧,娘不拦着你!我都受了一辈子的窝囊气,你别再受这份罪了!”
儿媳妇很是感激,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就带着孩子连夜就走了。
可是待她那个混蛋儿子发现后,竟然对她破口大骂:“吃里扒外的老东西,怪不得我爹打你,看来打得你还轻,打得一点也不亏!”
混账东西!
她被气得上牙磨着下牙,浑身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来。那一刻,她知道,她这个儿子已经无药可救了!他彻底沦落为跟他爹一样的魔鬼了!
一次次的争吵,一次次劝说……最后她不得不承认:有其父必有其子!
后来,儿子的婚终于离掉了。
儿媳妇带着孙女远走他乡,儿子从此也杳无踪影,消失不见了,现在,她只有她自己了!
玉秀大娘也彻底成了孤家寡人了。
(6)
玉秀大娘拼尽了一辈子,终还是没能保住这个家。
儿子离了婚,也不知去向了。
有人说,他成了混混,去干偷鸡摸狗的勾当了。有人说,他跟一个老寡妇鬼混去了。也有人说,他被警察带到派出所了……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过年他也没回来。
“兴许,在他坏掉的脑子里,早已经把我这个含辛茹苦把养大他的老母亲,抛在九霄云外了吧?”
“或者,他还在恨我这个当娘的?”
“愿意恨就恨吧,反正我没错!”玉秀大娘看着窗外白茫茫的天地,胡思乱想着。
“如果哪天我死了,怕是连发现的人也没有了吧?”早上煮饺子时,她望着灶台里红红的炉火想。
“管他呢,人终有一死,最后无论如何,还不都得化为一抔尘土吗?老天自有安排,我也左右不了,随便吧。”她心灰意冷地想着。
草草吃了几个饺子后,因为太冷,她又钻进了被窝里。她伸开四肢像具僵尸一样,心里想象着死亡的样子。
“就这样睡过去也行啊,或者明天,后天……哪天都可以,反正,我的今天和以后的也没有什么不同,永远一个人,没有亲人,没有亲情,也没有快乐,活着不活着还不都一样?也没啥意思了……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求你把我带走把……”
她语无伦次地念着,自言自语地说着,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当当当,当当当。”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她以为自己在做梦,当当当……然而,那声音却固执地响个不停。她坐了起来,发现那声音不是幻觉,的确是有人来了!
“谁呀?”
她穿上鞋子,刚走出屋门,就听见院外天籁一般的声音,“奶奶,奶奶!”
“娘,是我们。”
感谢老天爷,是她们,是我的孩子们!
她颠着小脚跑过去,一把拉开了门栓,一大一小两个人连同雪花一起走进了屋里。
“啊,你们怎么回来了?”她看着身着厚厚羽绒棉袄的母女俩,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奶奶,我和妈妈都想你了呀!”孙女笑嘻嘻地说。
“娘,我虽不是你儿媳妇,但还可以是你的闺女啊,再说,你的孙女也想你了呀!”儿媳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掏出给玉秀大娘买的棉衣棉裤,花型简单大方,面料柔软厚实。
“是呀,奶奶,我可想你了啦。早就盼着回来呢。奶奶,你尝尝我帮妈妈挑的点心,可好吃了。”孙女嗲嗲的语气带着孩童特有的稚嫩,她围在奶奶身边,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给原本沉重的气氛增添了许多活泼欢快的气息。
“好,好——好看呢,俺都喜欢。”她嚼着孙女塞进嘴里的一块点心,试穿着儿媳新买的棉袄。趁着孩子们不注意,随意转了一下身,抬起胳膊,用袖子偷偷擦去了夺眶而出的泪水。
她舍不得穿着新衣去做饭,儿媳握住她干枯粗糙的手说:“娘,别脱了,穿着吧,过年呢,多好看。我帮你做饭。”
她笑嘻嘻地系上围裙,像个旋风一般,欢天喜地地摘下挂在墙上的腊肉,掏出存在瓦罐的土鸡蛋,捞出地窖里的地瓜,萝卜,大白菜……倏地,从一个“僵尸”化身为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和儿媳一起做起了年饭……
“哎呀,真是的,我刚才瞎想什么呢,我怎么能去死呢?我要是死了,闺女回来看不见娘,孙女回来也看不见奶奶,她们俩会伤心的啊?”
“不行不行,我可得要好好活着,呃呃,我的用处还大着呢!”她像个少女一样,美滋滋地想着。
……
大年初四,祖孙三代,围着小火炉,热气腾腾地吃着团圆饭,红彤彤的光打在她们的脸上,好看,也喜庆。
饭后,儿媳和孙女返程,玉秀大娘站在门口,怔怔地看着儿媳拉着孙女走远的背影,脸上纵横的沟壑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