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学院 杜芙睿
春秀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是爱丽丝初到仙境的不安与好奇。这种充满朝气的体验让她几乎落下泪来。她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因为此时她正处于一种未知的环境。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开始探索,就和那已经远去的青年时代一样。但是她很快发现这里并没有什么要她探索的,这些走马灯似的场景里的主角都是她。眼看着自己一点点成长起来的感觉十分微妙,她仿佛置身事外,在看一场别人导演的电影。
这种怡然的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哑剧般的表演越来越深入,她的脸部肌肉开始抽搐。当剧场终于停止时,演员们也停下了动作,谢幕般站在原地。剧中唯一的女主角转过脸来,她只瞥了一眼就表情扭曲地嘶叫起来。然而这是没有声音的默剧,她无声的呐喊消失在微湿的空气中。前所未有的绝望。
她挣扎,奋力的撕扯,她要摧毁这既定的一切。接着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变轻,她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在做梦,然而这止不住她开闸洪水般的愤怒与绝望。
终于,她醒了。对面的挂钟才指到三点,这意味着她只睡了四个小时。但她清醒的很,方才的梦让她所有的血液都上涌到了头部。
无法入眠,春秀开始整理仪容。梳齿毫不温柔地掠过头皮,扯下一绺绺头发。她看着掉落的头发,猛地将梳子掷了出去,梳子飞出一个漂亮的弧线打落了桌面上的镜子。
无所事事,她呆坐到了天明。
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春秀看到几个人抬着一面大的全身镜经过,镜中跳跃着一个年轻女人的身影。她记得那女人,那是她儿子志刚的妻子。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交往的呢?
她已经记不得了。也许只是儿子没有告诉她,毕竟儿子在很早以前就不再和她分享自己的事情了。
不过平心而论,那女人真是漂亮,又会撒娇。她只要一笑,那些男人们就心甘情愿地露出坚实的臂膀为她干这干那。她在镜中晃动着的影像,都能牢牢吸引住人们的目光。人们追随着她的影像,就像追随着太阳的向日葵。
春秀看着那女人鲜活美丽的面庞,心里痒痒的,一种去照镜子的冲动慢慢滋生着。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容貌倾城的啊。
那时她的长发是多么的乌黑柔顺,发丝被风吹动的模样就像微风过处的弱柳;她明亮的双眸无时不闪烁着动人的神情,连闪耀的繁星都要黯然失色;她的皮肤白嫩且富有光泽,是打磨过的上好的凝脂玉;她一口整齐的糯米小牙,花朵般鲜艳的红唇让每个人都觉得,那张嘴里吐出的任何一个音节,都是天籁。
春秀深陷往日的光辉无法自拔,却在经过镜子的一瞬间被打回了原形。
那是一具多么瘦削的身体,干枯、萎缩、暗淡,不论是那黑发桃面朱唇,还是那小鹿般清澈灵动的眼睛,早已消失不见了。
不!这不是我!
她似乎听见自己的心发出这样的悲鸣,她作为女人的爱美之心被深深刺伤,而自己抓住青春尾巴的幻想也被无情打破。而那个女人,那个接管了她儿子的女人,此刻是如此的貌美如花,她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那样的风情万种。而那女人那样风姿绰约地在她眼前存在着,无疑是对她的挑衅。春秀只要站在那女人面前,都自惭形秽。
“为什么要摆个这么大的镜子?”春秀的声音终于响彻在了现实的空间里,冷漠,甚至有些歇斯底里的前兆。
那女人撇撇嘴走过来,“全身镜照起来方便,我特意找了个不碍事的地方放。”
‘镜子不碍事?那难道是我事多吗?还是你觉得我碍事了?’春秀觉得自己又开始胡思乱想了,最近她总是这样。‘那女人并没有这个意思的吧?’春秀试图劝服自己,然而思绪却还是不听话地继续飘远了。
大约是看到春秀的脸色不太好,志刚发话了:“小玲,你也真是的。”春秀听到这个名字愣了一下,继而反应过来,儿子的妻子就叫小玲。“都说老人不喜欢大镜子,觉得放屋子中间不吉利,怎么还给摆这?我给你搬咱屋去得了。”
小玲很是不满意,但没再吱声。春秀却觉得儿子的话里,有什么刺伤了她的心。不过看着小玲负气的样子,她总算有点舒心,毕竟儿子还是向着自己的。
因为是周末,吃过早饭,志刚倚靠在沙发上,慵懒地调换着频道。春秀百无聊赖,看到垃圾桶里的垃圾满了,就提醒儿子抽空倒掉。不过儿子看电视正入迷,只应了一声就不再有反应。她也没放在心上,想着自己无事可忙,索性去倒垃圾。
春秀正想着,小玲从洗手间走了出来,催促着儿子收拾碗盘。
春秀看好戏一样看着儿子对小玲的话毫无反应。当男人专心于一件事时,是不会理会别人的要求的,谁说都没用。对于这一点,她可是深有体会的。但她没幸灾乐祸多久就看到小玲有些恼怒地走过去挡在电视机前,瞋了志刚一眼,说道:“懒鬼,碗放久了就不好刷了。快点,我陪你一起。”
她看着儿子有些无奈地关掉电视,和小玲一起把碗盘收进了厨房,说说笑笑地干起活来,她突然就有些悲哀和嫉妒。可是,她竟不知,这种悲哀和嫉妒,到底是以一个母亲的立场还是女人的立场。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的教育是多么的成功,自己的儿子是个多么优秀的男人。
是啊,怎么能不优秀?自己为了教育他费尽了心血,二十几年来,在他犯错误的时候严肃地指正,在他迷惘的时候指引他方向,在他失落的时候温柔地鼓励。可是那个女人,小玲,她什么也没付出,就这样轻易地分走了儿子的关注和爱,巧笑着就在她的眼前把她的儿子夺走了。而就在早饭前,她非但不感谢为她教育出这样一个好丈夫的自己,反而还嫌自己碍事。多么没教养的家伙,那女人的母亲一定没有自己优秀!
这样扁斥了小玲和小玲母亲一通,她终于感觉好受了一些。她决定出门溜溜弯,现在的时间对于她来说太慢了。
默默地在街道上转悠,春秀觉得自己生活了许久的城市熟悉又陌生。
人是一代代老去的,城市却永远是新生的,充满活力的,公园里也从不缺嬉戏着的孩子们。她彳亍着,不知该做什么,亦或是该去往哪里。前面高中校园里曾教导过她的老师很多都已经先她而去了,右面那家曾经常光顾的店铺早已换了新主人,就连街道、车站都已经翻修过数次。她感到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微弱,她并不认得多少人了,还认得的几个也是枯朽憔悴的,并不能给她任何支持,除了儿子和那个小玲。
是的,只有他们了,尽管自己不愿意承认。
春秀来不及想更多,肚子就咕咕叫起来。她这才发现,太阳已经升到了高空,自己也该回家了。
推门进屋的时候并没有看到小玲,春秀松了口气。桌上摆着的饭菜,还残留着些温度,正等着人来品尝。
“妈,小玲下午和同学去KTV聚会去了,吃晚饭的时候才回来。这些菜是小玲做的,您尝尝?”志刚从里屋里探出头来解释着。
她其实并不关心小玲到底去了哪里,那个女人怎么样都和她没有关系。她实际上很瞧不上小玲的那副娇惯样子。不就是家室好了点吗?就整天瞧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既然瞧不上,那干嘛还和她儿子在一起?买菜不会讲价,也不怎么认真工作,只是长得花枝招展地站那让人看罢了,偏还以为自己是宇宙的中心,别人谁都要让着她。聚会还要去KTV,真不像什么正经女人。
扫了眼桌上的菜,春秀的眉头皱了起来。几个菜里无一不放了辣椒,倒真像是年轻人喜欢的口味,只是她年轻的时候就不怎么能吃辣,现在又吃着药,更吃不了辣椒。
志刚看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也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妈,小玲她不知道,要不我再出去给您买点?”
春秀嘲讽似的摇摇头:“你们上班累,以后做饭的事就交给我吧。”她看着儿子如获大赦般的回到里屋,然后坐到饭桌前默默盯着那些菜看。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心凉,社会不再需要她了,如果连儿子也不再需要她了,她大概会被整个世界遗忘在某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吧。她已经没用了!现在,谁都可以嫌她碍事。
她突然有些莫名地想发笑,自己费尽心思养育的好儿子啊,他从来不像自己关心他那样关心自己。也许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从来都是不对等的吧,儿子早已经习惯了自己对他的容忍和关心,并不能察觉自己还有没有心力照顾好这一切。
但是她总是能原谅他的。谁让他是自己的儿子呢?
不过,对于那个女人,她可没什么好脾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这点春秀当然可以理解。但因为自己喜欢,就把所有菜都做成自己喜欢的,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则是自私自利的体现。
然而,自己的儿子现在还没发现这种行为会令他多么烦恼,自己则必须让他知道。自己呵护了那么多年的孩子,当然不能受别的女人的委屈。也许儿子现在会沉迷于小玲的娇俏而不自觉地容忍她的任性,但时间一长,儿子就不会再认为这是一种情趣了。春秀当然知道,她了解男人,凭她半个多世纪做女人的经验。
“走着瞧吧,我的儿子,我会让你知道,你选择的对象并不适合你。”春秀打定了主意,现在她无比轻松。
太阳还没落山的时候,春秀就忙活起来了。她买来大包小包的菜,又是洗又是择又是切又是炒,不一会香气就飘满了屋子。幸好烹饪水平不会莫名其妙地退化消失。
志刚几次想来帮忙,都被春秀拒绝了。但即使被拒绝了,他的心情仍然很激动。
‘他大概是觉得自己终于接受了小玲这个儿媳妇吧,毕竟自己从前都是对小玲不冷不热的。’春秀了解她的儿子,她甚至能从他的表情猜到他现在的想法。不过,他很快就会知道那种女人不容易被接受的原因了。春秀这样想着,手中的动作也不由得轻快起来。
小玲和同伴告别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时,春秀刚好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春秀平淡地招呼小玲洗手来吃饭,小玲也毫不吝惜对饭菜的夸赞。志刚在一旁欣慰地看着,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融洽。
不过,气氛在小玲看清桌上的饭菜后凝固了。
“为什么没放辣椒?”不知道小玲是在和谁说话,大概她现在愤怒地连称呼都来不及说了。
志刚的眉头跳了一下,“妈不知道你喜欢吃辣,下次再给你做她拿手的辣子鸡好了。你先尝尝好不好吃,刚才不是还夸饭菜香的吗?”
“不放辣椒就是不好吃,”小玲把筷子一扔,一副赌气的样子,“难道从我中午做的菜里看不出来我有多喜欢吃辣吗?”
志刚的表情已经有些绷不住了。
春秀却一脸平淡,仿佛小玲抱怨的不是自己。她起身去厨房拿了点调料,“要不你先撒一点辣椒粉,下次我给你做好吃的。”
小玲并不去接辣椒粉,“撒在上面又拌不匀,怎么吃啊?”
“那我去给你回一下锅。”春秀又端起一盘菜往厨房走。小玲本想就这么算了的,但她看着春秀这样冷淡的反应就又升起一股无名的怒火。从小到大她都是被捧在手心里的,谁不千方百计地哄她开心?而春秀,明明是她做错了事,却像个没事人一样,毫无愧疚地该做什么做什么,连点表示都没有。小玲已经完全忘了,春秀不是个普通女人,春秀是她丈夫的母亲。
“别回锅了,知不知道亚硝酸盐会超标的啊?算了,我不吃了,你们吃吧。”小玲一噘嘴,撂下人就要回房间,却被志刚一把拉住了。
志刚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你怎么说话呢?妈好心给你做饭,你不喜欢也不用这样吧?”小玲想把手抽出来,但志刚毫不退让。“怎么了?我不喜欢吃怎么了?”小玲也恼了起来,志刚从没对她这样过,都是他妈做的这顿破饭。
“你怎么也那么多毛病,和个老太婆似的。”志刚也完全没了耐心,口不择言起来。春秀听着这话别扭,但并不吱声。小玲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我事多?我事多就不会做午饭了!她难道不知道那是我做的?她不知道我爱吃辣?分明就是她做得不好!”
“你还有脸提午饭?你喜欢辣用得着每道菜都放吗?你不吃辣椒能死吗?我妈吃了辣病情就会加重,你也太不懂事了!”“会!就会!我不吃辣椒就会死!她吃不惯她可以走啊!”
两人争执得面红耳赤,志刚的手已经高高举过了头顶。那高举的手的倒影印在小玲睁大得如铜铃一般大的眼睛里,而小玲的眼睛已经闪烁起破碎的水光了。
“哎呀,水杯在这呢,手举这么高这是去哪找水杯啊?”春秀适时地端着水杯打破了僵局,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撕破脸对大家都没好处。
“咳咳,说了这么久的话,我还真是渴了,谢谢妈。”志刚顺势用举起的那只手接过水杯,“咕咚咕咚”吞下几口清水试图平复情绪。
“啊,那个,我今天实在太累了,就先回屋休息了。”小玲眨了眨眼,揉了揉泛红的眼前强撑出个微笑,感激地朝春秀望了一眼,就要往里屋跑。
春秀见志刚也捧着杯子感激地望着自己,心里不由得发笑。
‘孩子,我要你记住,娘就是天底下最善解人意的女人!’
“是啊,时间不早了,你们今天都累了,是该早早休息了。”春秀话里有话,小玲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转回身来等候下文。就听那春秀接着说:“志刚啊,你们结婚也有三年多了吧,什么时候生个孙子我也好享享天伦之乐啊?”
此话一出,志刚和小玲皆是一愣。原来他两人恋爱五年,结婚三年,如今已年逾三十,小玲的肚子到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志刚心里也是直打鼓。在这场景被母亲道破,志刚更觉难堪,长叹几声“是啊”,却也不看小玲,自己往书房走去了。
小玲神色复杂地看向春秀,春秀默默冲她挑衅一笑,小玲气得摔门而去。
客厅里春秀独自坐在宽敞的大沙发里,将这家里可能发生的情形一一数来:孩子是要生的,能不能生?什么性别?怎么生?生完如何坐月子,谁带孩子?带多久?怎么带?
“这日子,还长着呢!”
长着呢,慢慢来,春秀不急。
两个女人的战争,正式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