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土耳其旅行的路上读完石黑一雄的长篇小说《别让我走》的。
在读这篇小说之前,我曾打开过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看了片头:一个发生在英国乡村寄宿学校里的故事,还能怎样?我想到了1970年代版本的电影《简爱》,就没有追下去。
从格雷梅露天博物馆开始,一路上经过梅夫拉纳博物馆、希拉波利斯古城遗址、以弗所,到红教堂时,读完《别让我走》。身临其境的,是古罗马文明、古希腊文明、拜占庭时期文明、奥斯曼时期文明经历颠沛流离后遗留给我们的苍凉的废墟;隔岸相望的是,石黑一雄以克隆为依据虚构的叫人读着深感无措的揪心故事。
克隆也好,石黑一雄的虚构也好,对读者个体,那都是他者的行为,我们似乎完全可以平心静气地旁观。可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归到了露丝小姐和夫人那一边,为一桩冠冕堂皇的科技用于生活的行径,茫然继而锥心得无法直面文本。
人类怎么能愚蠢到这样瞎子摸象?
将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归类到科幻小说吗?似乎无不可。作家让凯茜,汤米和露丝的故事发生在1990年,那时,科隆羊已经成功,技术层面而言,克隆人距离成功也就隔着一层纸。石黑一雄洞穿了这一层纸,让克隆人横空出世,且肩负着人类对克隆人最大的好像也不存在伦理危机的目的:给需要器官移植的病人提供供体。克隆一个人并预设给他或她作为供体的责任,是在人类假设克隆人与胎生的人类相差一个灵魂的基础上,如果实在要说《别让我走》是一部科幻小说,石黑一雄所做的幻想是,克隆人与胎生的人类一样有灵魂!石黑一雄的笔下,克隆人一旦成为独立的个体,他或她就会像胎生的人类一样,有七情六欲,有喜怒哀乐。石黑一雄让少年时期的汤米暴躁而木讷,让成年后的露丝千方百计代替凯茜成为汤米的伴侣为了能兑现晚几年成为捐献者的传言;让凯茜听着朱迪·布里奇沃特的老歌《别让我走》时,假装怀里的枕头是个孩子随音乐吟唱和摇晃的场景被夫人无意撞见后泪流满面;让凯茜携汤米找到夫人恳请捐献者项目的管理者看在他们相爱的份上“别让我走”……作家堆叠细节是为了夯实他的幻想:克隆人是有灵魂的。既然克隆人是有灵魂的,人类制造出凯茜、汤米和露丝他们,怎么能只看到他们的器官可以拯救濒死的胎生人类而一次次地按规则按计划地让他们一次两次三次地成为捐献者,直到体力不支不得不走呢?
读完《别让我走》的第二天,我的土耳其之行来到了特洛伊古城。古城门口仿制的木马,吸引了许多游人,而我,更愿意徜徉在九度兴衰的古城废墟里。
特洛伊原本滨海,现在望去,海已经在目力所及的远方。不知道是两千多年的沧海桑田将海岸线推远了,还是谢里曼发现特洛伊并非传说后奥斯曼和土耳其政府故意没有全城发掘?就算比我想象的特洛伊小了许多,一片又一片废墟还是能让我们痛悔人类与时间合谋毁弃过往辉煌的愚蠢。
仅在土耳其,格雷梅露天博物馆、希拉波利斯古城遗址、以弗所、红教堂、特洛伊古城遗址,帮助我们一遍遍回望了人类是如何自相残杀的。再翻阅《别让我走》,我陷入深深惧怕中:我们正以科学的名义、拯救人类的名义,摧毁人类的未来。惧怕,迫使我情不自禁减缓阅读速度,我怕读到露丝或者汤米或者凯茜在按规定捐赠后生命不复存在。而在石黑一雄的构思里,他们在捐出自己的部分器官后归于尘土,是必然的结局——从来没有过,我在阅读一本小说的时候竟然迁怒于作家的虚构:石黑一雄为什么要幻想出这样的故事?
当然,能让读者在阅读自己作品时产生如此强烈的情绪激荡,是石黑一雄能够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重要原因。关于人类克隆出人再让克隆人成为捐赠者道德与否,200多页的小说中作家只用了半页来陈述自己的观点,那是凯茜携汤米找到夫人巧遇爱丽丝小姐时夫人对爱丽丝小姐、这位项目主持人的诘难。除此而外,不见石黑一雄褒贬黑尔舍姆计划。他用一个小说家的技能创作出角色让读者真情难耐,神来之笔是他让露西路途遥遥地去远观可能是自己原型的那位白领丽人。这表明了什么?我们赋予克隆人生命的同时也赋予了他们灵魂,胎生的人类凭什么就能任意、肆意地剥夺克隆人的生命权?“哦,宝贝,别让我走”,凯茜抱着枕头和着朱迪·布里奇沃特的歌声的摇晃,谈不上抗议,倒更像是在向克隆她的人类求救——想起这个情节,就有撕心裂肺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