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中答聂文蔚书(二)01
【原文】1
得书,见近来所学之骤进,喜慰不可言。谛视数过,其间虽亦有一二未莹彻处,却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纯熟,到纯熟时自无此矣。譬之驱车,既已由于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乃马性未调、衔勒不齐之故。然已只在康庄大道中,决不赚入旁蹊曲径矣。近时海内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见,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贱躯旧有咳嗽畏热之病,近入炎方,辄复大作。主上圣明洞察,责付甚重,不敢遽辞。地方军务冗沓,皆舆疾从事。今却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养病,得在林下稍就清凉,或可瘳耳。人还,伏枕草草,不尽倾企,外惟浚一简,幸达致之。
【译文】
收到你的来信,见你近来学问骤进,我非常欣慰,难以言表。你的信我仔细读了几遍,其间有一二还没有晶莹通透的地方,那是致良知的功夫尚未纯熟,等到纯熟了,自然就没这种情况。
这好像驾车,已经走上康庄大道,但有时走得不算太直,还有迂回曲折,那是马性没有调教好,缰绳没勒齐的缘故。但是,人已经在康庄大道上,绝对不会再受骗,蹿到旁蹊曲径去。在最近的其他同学中,达到你这种境界的,不多见,所以我非常欣喜和快慰,这也是圣道之幸事啊!
我原有的咳嗽,怕热,到了炎热的南方,更加发作得厉害。主上圣明洞察,托付的责任重大,我不敢推辞,地方军务又十分冗杂,我只能带病处理。如今幸已平定,我已经上奏折请求回乡养病,能到家乡林下清凉处疗养,或许还能痊愈吧。送信来的人就要回去,我趴在枕头上,草草给你写几句,匆忙间也难以表达我的仰慕之情。另外,给惟浚(陈九川)的信,也烦请你转交给他。
【浅谈】
1、据考证,这是先生的绝笔信。临终关怀,还是弟子的进业修身。所以老师言:世上可能只有父母或老师才是真正关心你的那个人。师恩如海,难忘难忘。
【原文】2
来书所询,草草奉复一二。
近岁来山中讲学者,往往多说“勿忘勿助”工夫甚难。问之,则云:“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难。”
区区因问之云:“忘是忘个甚么?助是助个甚么?”其人默然无对,始请问。区区因与说,我此间讲学,却只说个“必有事焉”,不说“勿忘勿助”。
“必有事焉”者只是时时去“集义”。若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间断,此便是忘了,即须“勿忘”;
时时去用“必有事”的工夫,而或有时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须“勿助”。其工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间提撕警觉而已。
若是工夫原不间断,即不须更说“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须更说“勿助”。此其工夫何等明白简易!何等洒脱自在!今却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悬空守着一个“勿忘勿助”,此正如烧锅煮饭,锅内不曾渍水下米,而乃专去添柴放火,不知毕竟煮出个甚么物来!
吾恐火候未及调停,而锅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种专在“勿忘勿助”上用工者,其病正是如此。终日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渀渀荡荡,全无实落下手处,究竟工夫只做得个沉空守寂,学成一个痴呆汉。
才遇些子事来,即便牵滞纷扰,不复能经纶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劳苦缠缚,担搁一生,皆由学术误人之故,甚可悯矣!
【译文】
你信中所提的问题,我简单回答如下。
最近来山里跟我讨论学问的,常常谈到“勿忘勿助”的功夫很难!我问其原因,他们说:“稍有意念就是拔苗助长,稍不注意呢,又落入‘忘’了,所以太难了!”
我问:“忘是忘记了什么呢?助又是助了个什么呢?”他们默然答不上来,便向我请教。
我就说,我这里讲学,不谈勿忘勿助,只说必有事焉。必有事焉,就是时时刻刻去集义,时时刻刻下这“必有事”的功夫,若是间断了,违背了,就是忘了,这时候就要勿忘;如果贪巧求速,老想快速见效,就是拔苗助长了,这就是助,就必须勿助。一切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上,“勿忘勿助”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如果这功夫不中断,就不必再说“勿忘”;如果原本不求速效,就不必再说“勿助”。这功夫是何等明白简易,多么洒脱自在!今天你不去“必有事焉”上下功夫,空守个“勿忘勿助”,就像烧火煮饭,锅里放米放水,尽惦记着添柴放火,那你要煮出个什么东西来?我恐怕火候还没调停到位,锅已经烧裂了。
近日这些专注在“勿忘勿助”上用功的,病根就在这儿。成天悬空去做个“勿忘”,又悬空去做个“勿助”,茫茫荡荡,完全没有实际下手处,最终只落得个死守空寂,学成个痴呆汉。刚遇到一点事,就会心绪纷乱,啥也应付不了。这些人,也算是有志之士,却因此劳苦困扰,耽误一生,这都是错误的学问耽误人的缘故,真让人惋惜啊!
【浅谈】
1、本章讲《孟子》的“必有事焉”和“勿忘勿助”。先生主要强调“必有事焉”,一切良知有无,在事上磨,也就是时时集义,吾善养吾浩然之气。
2、“勿忘勿助”只是集义(事上磨)中的提醒而已。若时时保持觉知,活在当下,活在正念里,何必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忘了吗,需要帮助纠偏吗?烦不烦!
3、一切凭良心做事,凭良知做人,即“必有事焉”,凡事只是集义,只是致良知,也是格物,拿尺子仗量自己的行为,有此诚意在,何须他人或自己时刻提醒。
4、孔子说“随心所欲不逾矩”便是此意,集义就是致良知,勿忘勿助只是其中一个环节,一个精神警觉的状态,已被涵盖在致良知整个过程中了。
5、无论是集义、事上磨、致良知都是一个事,一个功夫,旨在复心之本体。人心之本体即天性,天性即天理。只讲勿忘勿助,便会陷入干锅添柴,无米烧火之笑谈,本末倒置了。
【原文】3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义”,“集义”只是致良知。说“集义”则一时未见头脑,说“致良知”即当下便有实地步可用工。
故区区专说“致良知”。随时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实去致良知,便是“诚意”;著实致其良知,而无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实致真知,则自无忘之病;无一毫意必固我,则自无助之病。
故说“格、致、诚、正”,则不必更说个“忘、助”。孟子说“忘、助”,亦就告子得病处立方。告子强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专说助长之害。
告子助长,亦是他以义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义”,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
若时时刻刻就自心上“集义”,则良知之体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莫遁,又焉有“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气”之弊乎?
孟子“集义”“养气”之说,固大有功于后学,然亦是因病立方,说得大段,不若《大学》“格、致、诚、正”之功,尤极精一简易,为彻上彻下,万世无弊者也。
【译文】
“必有事焉”就是“集义”,“集义”就是致良知。光说集义,一时抓不住要害,不知从哪下手;说致良知,马上就可以踏实用功,所以我专门讲致良知。随时就具体事情致良知,就是“格物”;着实去致良知,就是“诚意”;着实去致良知,没有丝毫意必固我,就是“正心”。
着实致良知,就没有“忘”之病;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必、固、我,自然就没有“助”之病。所以,说了“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也就没有必要再讲“勿忘勿助”了。
孟子讲“勿忘勿助”,那是有他说这话的对象和语境,他是针对告子的毛病而言,对症下药。告子强制人心,正是犯了“助”的病痛。所以孟子专门讲拔苗助长之害。
告子的拔苗助长,是因为他以义在心外,不懂得在自己心上集义,不懂得在必有事焉上用功。如果一个人时时刻刻在自己心体上集义,其良知之体自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纤毫分明。
孟子的“集义”“养气”之说,自然是大有功于后学。但是,也是因病立方,对症下药,针对告子讲的,不如《大学》里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功夫,特别的惟精惟一,简易明白,上下通透,千秋万世永无弊病。
【浅谈】
1、圣人之言,如佛祖之言,必须对症下药,要分析当时的语境和针对人和事。如孟子“集义”“养气”,也是针对告子。
2、告子“人之初,性本恶”,认为仁心,即义在人的本心之外!告子认为人与禽兽无异,孟子此言是针对其病而言。
2、我们今天的修习,对圣人之言不可望文生义。甚至说圣人之言必是对的,甚至放之四海皆准,那真是害己害人。
【原文】4
圣贤论学,多是随时就事,虽言若人殊,而要其工夫头脑,若合符节。缘天地之间,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
故凡就古人论学处说工夫,更不必搀和兼搭而说,自然无不吻合贯通者;才须搀和兼搭而说,即是自己工夫未明彻也。
近时有谓“集义”之功,必须兼搭个致良知而后备者,则是“集义”之功尚未了彻也。“集义”之功尚未了彻,适足以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
谓致良知之功,必须兼搭一个“勿忘勿助”而后明者,则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彻也,适足以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
若此者,皆是就文义上解释牵附,以求混融凑泊,而不曾就自己实工夫上体验,是以论之愈精,而去之愈远。
文蔚之论,其于“大本达道”既已沛然无疑,至于“致知”“穷理”及“忘助”等说,时亦有搀和兼搭处。却是区区所谓康庄大道之中,或时横斜迂曲者。到得工夫熟后,自将释然矣。
【译文】
圣贤讲学,往往因时因事制宜,虽然他们的说法好像各不相同,但其核心却是一致的。这是因为天地间,只有这一个人性,只有这一个天理,只有这一个良知,只有这一件事。
所以,凡是古人论学之处讨论功夫,不能把他们不同的话掺和、兼搭、比对着说,自然就能吻合贯通。你非要掺杂搭配,就是自己功夫还没有明白通透。
近来有人认为“集义”的功夫,必须结合“致良知”才能理解完备,那是因为“集义”的功夫还没明晰透彻。集义的功夫没明白,恰恰成了致良知的牵累。
认为“致良知”的功夫,又必须时刻悬着个“勿忘勿助”来提醒自己,那是你致良知的功夫还没搞明白罢了。致良知的功夫没搞明白,那恰恰又成了“勿忘勿助”的牵累。
类似这样,都是就着文字上求解释,牵强附会,表面上在求融会贯通,没有在自己身上切实下功夫体验,论证得越精细,偏离大道越远!
文蔚你的观点,在“大本达道”上,已经没有问题,只是关于致知、穷理、勿忘勿助等说法,还有掺和兼搭的地方,也就是我所说的,在康庄大道上,但是还有迂回曲折,等到你功夫纯熟了,这种情况自然会消失。
【浅谈】
1、这正是说明一定要有自己的主见,主心骨。否则便成了裱糊匠、粘贴复制了。一个道理,你照孟子说的去下功夫也行,照子思说的去下功夫也行。
2、你非要把他们在不同角度说的话拿来硬比对,来找不同,找不通,找麻烦,那就是自己功夫还没有明白通透。是被带节奏了。
3、我们登城墙,渡河,必要借助梯子,渡船。可上了城,过了河,还非要把梯子和船扛着走吗?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大道都是一样的,你一定要结合自身去复盘、去实践才算真知。
【原文】5
文蔚谓“致知之说,求之事亲、从兄之间,便觉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见近来真切笃实之功。但以此自为不妨,自有得力处;以此遂为定说教人,却未免又有因药发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讲也。
盖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自然明觉发见处,只是一个真诚恻怛,便是他本体。故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亲便是孝,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从兄便是弟,致此良知之真诚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个良知,一个真诚恻怛。
若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事亲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即是从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诚恻怛矣。
故致得事君的知,便是致却从兄的良知;致得从兄的良知,便是致却事亲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却须又从事亲的良知上去扩充将来。
如此,又是脱却本原,着在支节上求了。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见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见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
虽则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而原又只是一个;虽则只是一个,而其间轻重厚薄、又毫发不容增减。
若可得增减,若须假借,即已非其真诚恻怛之本体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无方体、无穷尽,“语大天下莫能载,语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译文】
文蔚你说到致知的观点,在侍奉父母、尊崇兄长上磨炼体察,就觉得有所持守、遵循,这一段最能体现你近来所下功夫的真切笃实。你自己这样做没问题,有一个切实用力的地方。如果把这个作为定说来教别人,难免出现他人用药不当反而致病,这不能不讲一讲。
良知只是一个天理,良知的自然明白呈见,就是对他人真诚的恻隐之心,这就是他的本体。用致良知的真诚恻隐以侍奉双亲就是孝,以遵从兄长就是悌,以侍奉君王就是忠。这一切都只是一个良知,只是一个真诚恻隐。
如果遵敬兄长的良知不能真诚恻隐,也就是侍奉双亲的良知没有真诚恻隐;如果侍奉君王的良知没有真诚恻隐,也就是遵从兄长的良知没有真诚恻隐。
所以,致得辅佐君主的良知,就是致了从兄的良知;致了从兄的良知,就是致了事亲的良知。而不是说先有事亲的良知,然后再扩充开来,有了事君的良知。如果这样,又脱离了本原,在枝节上求了。
良知只是一个,随它发挥和呈现,自然完备充足,无来无去,也无须假借于外。然而它的发挥和呈现,自然有轻重厚薄的区别,丝毫不能增减,这就是程颐先生说的“事事物物都有一个天然的中在其上,不待人安排也”。
良知只有一个,虽然只有一个,但是其轻重厚薄恰如其分,不增不减,无过不及。如果可以增减,如果可以向外求,那就不是真诚恻隐的本体了。这就是良知的妙用,没有形体,无穷无尽,《中庸》说:“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语小,天下莫能破焉。”说它大,天下任何东西都装载不下它;说它小,天下任何东西都不能再把它分割成更小的单位。
【浅谈】
1、以此看先生的良知,完全可以和老子的道相等同。也是《心经》言的空。此处讲“致知”与“求之于……”的言说方式,正是说明心外无物。
2、一切都要从事上验!内外一贯,良知向外延伸、显现,天理昭明,人人可见。致知只是致其内心真诚恻怛之良知,而绝非在件件事上求天理。
3、先生给文蔚下的处方,不可能包治我的病。读书,是自己去代入进去,真正了解圣贤在说什么,复活圣人的思想。当然,也不可能百分之百复活,一切修习只是致自己的良知而已。
【原文】6
孟氏“尧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发见得最真切笃厚、不容蔽昧处提省人。使人于事君、处友、仁民、爱物、与凡动静语默间,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亲、从兄真诚恻怛的良知,即自然无不是道。
盖天下之事虽千变万化,至于不可穷诘,而但惟致此事亲、从兄一念真诚恻怛之良知以应之,则更无有遗缺渗漏者,正谓其只有此一个良知故也。
事亲、从兄一念良知之外,更无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为“惟精惟一”之学,放之四海而皆准,施诸后世而无朝夕者也。
文蔚云:“欲于事亲、从兄之间,而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用工得力处如此说,亦无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诚恻怛以求尽夫事亲、从兄之道焉,亦无不可也。明道云:“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谓之行仁之本则可,谓是仁之本则不可。”其说是矣。
【译文】
孟子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这是从人的良知最真切笃厚、最不容易蒙蔽之处提醒人,让人在侍奉君上、朋友相处、仁爱人民、爱惜万物,以及一动一静、说话或沉默之间,都只是致他那一念侍奉双亲、遵从兄长真诚恻隐的良知,如此则自然处处都符合大道。
天下之事虽然千变万化,不可穷尽,但只要你用这一念侍奉双亲、遵从兄长的真诚恻隐之良知来处理,就不会有任何遗漏缺失之处,这正是只有这一个良知的缘故。
除了侍奉双亲、遵从兄长的这一念良知之外,没有别的良知可以致,所以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放之四海而皆准,施之于后世也永远不会过时。
文蔚你说想在侍奉双亲、遵从兄长之间,求所谓良知之学。就自己的用功着力处讲,是可行的;如果反过来,说要致良知的真诚恻隐来探求侍奉双亲、遵从兄长的道理,也可行。但是,明道先生程颢说:“行仁从孝悌开始,孝悌是仁中的一件事,说孝悌是行仁之本,是可以的。但是,如果说孝悌是仁之本,就不对了。”他的说法正确。
【浅谈】
1,修身的入口,即从家里出发,如何夫妻和睦,如何教育小孩,如何孝敬父母及长辈,然后再推己及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2、中国人做人出发点就是孝,孝是仁的基础,是中国人安身立命之根本。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顺,怎么可能尊重领导,友爱同事与下属。有也是假的。
【原文】7
“亿”、“逆”、“先觉”之说,文蔚谓“诚则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间有搀搭处,则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为不是。
在文蔚须有取于惟浚之言而后尽,在惟浚又须有取于文蔚之言而后明。不然则亦未免各有倚着之病也。舜察迩言而询刍荛,非是以迩言当察、刍荛当询而后如此。乃良知之发见流行,光明圆莹,更无挂碍遮隔处,此所以谓之大知。
才有执着意必,其知便小矣。讲学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着实用工夫,却须如此方是。
【译文】
关于“不臆不信、不逆诈、先觉”等观点,你认为“只要内心真诚,就算是旁门左道,刻意提防,也都是良知的运用”,这个认识很对!其中也有掺和的地方,我前面也已经讲过了。惟浚的话也不算错。对你而言,要吸取惟浚的话才能完备;对于惟浚来说,他要吸取你的话才能明白。
否则,你们都各有偏倚之处。舜对浅近之言,也要加以思考,并向樵夫们请教。并不是这浅近之言值得思考,也不是应该去问樵夫,而是舜的良知发见,自然光明莹透,毫无任何障碍。他不会去想什么事值得问,什么事不值得问;也不会去想什么人值得问,什么人不值得问,这就是大智慧。一有执著和主观臆断、期必,就成了小聪明。讲学中自然有取舍和分辨,但是,在心中实地下功夫,就必须如此才行。
【浅谈】
1、首先“害人之心不可有”,但“防人之心亦不可无”。对旁门左道,不可能天真的不提防。但先生既使对凶神恶煞的土匪依旧内心存真诚之心,赤诚相见。只是当对方无可救药时,先生的手腕也远超常人。这正是国之利器不可示人。
2、其二,与人相处,无论对方地位高低,水平高下,亦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的态度对待。不先入为主,有主观臆断,有太明显的期待,便不好了。己心之良知如镜,自然光明剔透。所以凡事无可无不可,没有绝对,活学活用方为上策。
【原文】8
“尽心”三节,区区曾有生知、学知、困知之说,颇已明白,无可疑者。盖尽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存心、养性、事天者,虽未到得尽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里做个求到尽心、知天的工夫,更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
譬之行路,尽心、知天者,如年力壮健之人,既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学习步趋于庭除之间者也;“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者,如襁抱之孩,方使之扶墙傍壁,而渐学起立移步者也。
既已能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者,则不必更使之于庭除之间而学步趋,而步趋于庭除之间自无弗能矣;既已能步趋于庭除之间,则不必更使之扶墙傍壁而学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无弗能矣。
然学起立移步,便是学步趋庭除之始,学步趋庭除,便是学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工夫之难易则相去悬绝矣。
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则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阶级,不可躐等而能也。
细观文蔚之论,其意以恐尽心、知天者,废却存心、修身之功,而反为尽心、知天之病。是盖为圣人忧工夫之或间断,而不知为自己忧工夫之未真切也。
吾侪用工,却须专心致志,在“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尽心、知天工夫之始。正如学起立移步便是学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虑其不能起立移步,而岂遽其不能奔走千里?又况为奔走千里者而虑其或遗忘于起立移步之习哉?
文蔚识见本自超绝迈往,而所论云然者,亦是未能脱去旧时解说文义之习,是为此三段书分疏比合,以求融会贯通,而自添许多意见缠绕,反使用工不专一也。近时悬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见正有此病,最能担误人,不可不涤除耳。
【译文】
关于尽心、养性、事天三节,我曾用生知安行、学知利行、困知勉行来阐述,应该已经说得非常明白,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达到尽心、知性、知天境界的人,不必说存心、养性、事天,也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存心、养性与修身以俟的功夫已经在其中了。
致力于存心、养性、事天的人,虽然还没有达到尽心、知天的境界,但是已经在那里做追求尽心、知天的功夫了,更不必说夭寿不二、修身以俟,而夭寿不二、修身以俟的功夫已经在其中了。
这就好比走路,尽心、知天的人,就好像年富力强的人,能够奔走往来于数千里之间。而存心、事天的人呢,就好像是幼稚园的儿童,正在院子里学习走路。夭寿不二、修身以俟的人,则像是襁褓中的婴孩,刚刚扶着墙壁学习站立行走。
那既然已经能奔走往来数千里,自然不必让他去学习在庭院中走路,在庭院中走自然不成问题;已经能在庭院里走动的人,也不必让他学习去扶着墙壁站立移动,他自然站得起来、走得动;而扶着墙壁学习站立行走,自然是庭院中学习走路的开始,在院里学习走路,自然是能往来千里奔走的基础。所以这不是两件事,但功夫的难易程度悬殊。
心、性、天,本质是一个,所以这三者,最后的成功,效果都是一样的。但这三者的品行、才能存在差异等级,不能超越自己的能力去修养。
我仔细思考了你的观点,你的意思是担心尽心、知天的人,荒废了存心养性、修身以俟的功夫,反而妨碍了尽心、知天。你这是替圣人操心,担心他的功夫不要间断了,却没有担心你自己的功夫还不够真切啊!
我们这种人用功,专心致志,在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上做,这就是尽心、知天的开始。正如学习扶墙站立走动,就是学习奔走千里的开始。我正担心自己不能站立起步,怎么会担心自己不能奔走千里呢?又哪里会去操心奔走千里的人会不会忘了站立起步的功夫呢?
你的见识本来超凡脱俗,不过从你的话来看,也还是没有脱去读书在文义上纠缠的习惯,你把知天、事天、夭寿不二当作三段书割裂开来,分析比对,以求融会贯通,结果把自己给绕进去了,用功也不专心专一了。近日那些悬空去下所谓“勿忘勿助”功夫的,也是这个毛病。这毛病最耽误人,切记铲除。
【浅谈】
1、尽心、养性、事天、前面已谈了多次,此不再赘述。只是先生拿儿童学步到成人健步如飞比喻“生知、学知、困知”三个阶段,非常形象,特别好理解,值得深思,举一反三。
2、这更说明“道”需顿悟,心外无物,心外无理,人只有自己向内求,靠自己的内在人格力量才有可能拯救自己;但功夫要上身,需自己在事事上渐修,功夫到自然道上身。
3、这绝不是说,一个人悟出一点道理,就万事大吉,差矣!悟道,只是找到方向而已,如同找到了导航系统,此时更需要善护念、善护持,持之以恒、经年累月的修行。路上时时会有反复,亦还会有疑惑或新的问题出现。
4、如同我们开车上路,有导航(悟道)也还要随时根据路况来实际处理。否则,自动驾驶也没有乐趣。在导航系统指导下,虽然前途未卜,但也因有太多的可能性,从而人生乐趣无穷。
5、先生循循善诱,引导我们在修身过程中千万不可着急。如婴孩蹒跚学步,是不会羡慕马儿飞快如箭,开始只要是站立不倒,稳住,已经哈哈大笑了!人生亦是如此,进一步有进一步的欣喜。
【原文】9
所谓“尊德性而道问学”一节,至当归一,更无可疑。此便是文蔚曾着实用工,然后能为此言。
此本不是险僻难见的道理,人或意见不同者,还是良知尚有纤翳潜伏。若除去此纤翳,即自无不洞然矣。
【译文】
你认为“尊德性而道问学”应当统一,这是毫无疑问的。这是你自己着实用功,才能说出的话。这本来不是什么生僻难懂的道理,人们却有不同意见,这还是因为良知中还有纤细的灰尘,如果除去灰尘,良知自然就豁然通透了。
【浅谈】
1、再讲一次“尊德性而道问学”。它出自《中庸》:“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
1)朱子注:尊,是恭敬奉持;德性,是我受之于天的正理;道,是通过,道问学,就是通过在事事践行中有所疑问而领悟、验证了大道
2)尊德性,是在内心彻底虚空,得存道体之极大;道问学,是外在,处世处事上,每每以致良知而近乎道体之细。这两者,是修德凝道之大端。
2、就坊间解释,先生的解释偏向于道问学,朱子的解释偏向于尊德性。聂文蔚就说,尊德性和道问学是一件事,先生然也。
【原文】10
已作书后,移卧檐间,偶遇无事,遂复答此。文蔚之学既已得其大者,此等处久当释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爱之厚,千里差人远及,谆谆下问,而竟虚来意,又自不能已于言也。然直戆烦缕已甚,恃在信爱,当不为罪。惟浚处及谦之、崇一处,各得转录一通寄视之,尤承一体之好也。
右南大吉录
【译文】10
信写完之后,我躺在屋檐下,正好闲来无事,就再写几句。文蔚的学问已经得要领,这些问题,时间长了自然明白,本来不需要我这样条分缕析地细讲。但是承蒙厚爱,又不远千里派人来,谆谆下问,我不能辜负你的来意。但是我把话说得直白又琐碎,怕你心烦。不过自恃你对我的信任和爱护,应该不会怪罪我把!惟浚、谦之、崇一那里,也烦请你分别抄送一份给他们,让他们共同分享我们的讨论。
以上是南大吉记录的。
【浅谈】
1、脚踏实地,从夭寿不二、修身以俟、呀呀学步做起。以此用功,就是尽心、知命的开始。
2、得遇良师,一生莫大幸事,砥砺前行,善莫大焉。老子言“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中卷更完,与各位同修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