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水》第七章

春江市每天有大大小小的宴席,觥筹交错,酒水淋漓。虹枫庄园的顶楼上,一场宴席进行。顶楼并不对外开放,但有传闻,那里所能见到的风景,不亚于所谓的名山大川。一直以来,很多人想慕名前往,愿出高价,站高望远,以俯瞰洋溪湖、成群的白鹭、青草地,但诸般请求都无果而终。任凭加码多少,老板都是岿然不动。来者只能悻悻而走,出门时不忘回头望向顶楼。

2015年春,这一夜,顶楼又一次亮起主灯,这场宴席,做东的是虹桥工艺制造厂的副厂长何金贵。刘建南和尤金利二人早早就到,坐在靠近落地窗的沙发上等候,享受着斯里兰卡产的红茶,茶香馥郁,压得过房间摆好的名贵香草。因工作原因,原定在一周之前的这场饭局,推迟到了今天。

“今天都有谁?”尤金利问何金贵,一只手里转动着一个木质的大地球仪。此刻夕阳已经在向地面的方向下坠,房间里充溢着金色光芒。

何金贵漫不经心地回复道:“金莲和她朋友。”看得出何金贵心中藏着事情,尤金利只好与何金贵聊起闲天。

孔琳琳已经不是第一次到虹枫庄园来了。之前几次,都是同丈夫前来,却也算是他难得的情调了。凡一落座,看别人满身珠光宝气,自己只能躲进无人关注的角落,心里越发不平衡。每次与穆剑锋前来,他却总背上自己的老式相机,到处逛,到处拍,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让她觉得丢人。

“喜欢什么就开口讲出来,千万不要跟我哥客气。”何金莲对搀着自己的孔琳琳嘱咐。孔琳琳点点头,小声地“嗯”了一声。在服务生的带领下,何金莲和孔琳琳到了顶层。孔琳琳被眼前的景象所镇住了,果真别有洞天,外界传闻她也是略知一二,却没想到一一照应上。

何金贵眼尖,赶紧迎上,脸上挂着一副微笑,礼貌而节制。此时的孔琳琳还没从这华贵的房间里回过神来,眼神瞟向房间四周。何金贵声音不大,很客气地说了一句:“金莲,这就是小孔吧?”

“对,又不是第一次见面,怎么还客套起来了。”看着何金贵这番彬彬有礼的做派,何金莲不禁地笑了出来。

人生难相见,何金贵内心有些感慨,问何金莲:“我和小孔多年没见了?”

孔琳琳抢先回答说:“何大哥,差不多有20年了。从我家搬走以后,我们就再也没见了。”

“我还记得,你家分了单元房,提前‘上楼’了,那时候金莲天天哭闹,说是也要去住楼房。”何金贵又想起了一段过去的事情,一个充满遗憾和伤痛的回忆。他还记得,当年因为此事,他站在厂长门口破口大骂,让当时的厂长丢尽了脸面。

想着两家人已经疏远的旧交情,再想到何金贵次次都在电话里答应帮忙办事,孔琳琳几周以来郁积于胸的怨气,终于被扫去了一些阴霾,“还是谢谢何大哥念旧情,帮了我这么多次,我都没登门来谢谢你。”

“太客气了,自家人。”何金贵招呼几人落座,又叫来服务员上菜。

几个人一边吃,一边搭话,聊得断断续续,大都说的是一些工作上的事,孔琳琳听得不真切,总之绕不过技术,工厂的事情。

那位叫刘建南的大学老师,一直在向何金贵介绍一项新技术,但何金贵始终兴致不高,只是点了几下头,没多表态。两人聊罢,轮到尤金利说,工厂停产,很影响生意,营收腰斩,现在要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何金贵点点头,认同他的说法。孔琳琳边观察着,边与何金莲聊了聊最近看到的好衣服,新款式。她快要把顶楼房间看得差不多了,大酒柜里摆满了各种样式的洋酒,眼花缭乱,酒柜把手都纹路细致,像是纯金打造。

“小孔,听说你最近过得不太舒心?”何金贵突然发问,几个人的眼光也都落在了孔琳琳身上,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很犹豫地说:“也没有……都是一些小事。”

何金莲却有些急了,语气像是批评一个晚辈:“丫头,来都来了,就把我们当成自家人,在春江,有什么不能给你摆平的?”

“就是,穆剑锋,他不同意帮我。”

“那事情就麻烦一点了,毕竟他现在是厂长。他最近在厂里下了文,要狠抓人事任免,没他同意,何大哥很难帮你这个忙啊。”何金贵有些意味深长地说。

一席话,让孔琳琳紧张起来了:“是吗?”

火候还不到,何金贵思忖一下,接着说道:“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前几天这位新来的穆厂长查阅了人事档案,说是工艺厂之前招了很多吃空饷的人,还有人被评成了生产骨干。为这件事情,他还特意跑了一趟基层,去问工人们,结果还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如果我现在帮你这个忙,不就直接撞到穆大厂长的枪口上了?这件事可划不来,划不来。”

孔琳琳突然垮下去了,心里止不住地发慌,声音有些颤抖,说:“那我该怎么办啊?”

火候到了,尤金利决定推波助澜一下:“孔妹,依我看,这穆剑锋就是在玩你,他做这些手段,要你把面皮丢下去求他呢。”

孔琳琳摇摇头,说:“我求过他了,没用的,他就是不答应,我能怎么办。”

火已经大起来,是时候往上面泼上一层油了,何金贵笑笑,说:“小孔,这么看来,他是铁了心要把你整垮啊。”

孔琳琳内心燃起愤怒,变成了她此时纯然的冷漠。她不断回忆起,自己与穆剑锋曾经的一幅幅画面,以及自己是如何哀求穆剑锋的。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让穆剑锋后悔终生。

“何大哥,我想好了,我要让穆剑锋倾家荡产,变成一条人人喊打的丧家犬。”

“小孔,如果你做成了,你说个数,我绝不还价。”

“什么?”何金莲有些诧异。

孔琳琳还在气头上:“国内我已经待倦了,想去国外换换空气。”

“我答应你,”何金贵面上不响,内心得意,计策成功了。他起身,端起红酒杯,走到孔琳琳座位旁。孔琳琳识相地也拿起杯子,两个杯子轻碰,发出了“叮”的一声。余音轻悠悠,脆如折断青竹。


好不容易将林雨洲搀上了床,杜明月还是有些担心,林雨洲身体本就不好,喝大了,过两天有个小病小灾,麻烦可就大了。这份麻烦里所包含的东西,不仅是父亲的斥责,更有母亲的失望。

从16岁离开澳洲,离开母亲之后,杜明月最想讨得的,就是家人的认可。无论在爸爸,还是妈妈心里,受到最多关注的总是林雨洲。杜明月知道,因为姐姐优秀,很小的年纪就拿到国际奥林匹克的奖项,一个标准且典型的学霸,“别人家的孩子”,更是全家人的骄傲。她同样知道,当年母亲做出让她回国的决定,是为了给姐姐找一个能够陪伴左右的人,找一个听她话,什么事情都可以帮她处理的“杂役”。

这么一来,姐姐倒像是亲生的小囡,自己却成了过房养的。因为家里人的不同对待,杜明月心中存有芥蒂,在日积月累中,长成难以消解的肿,痛入心。母亲杜海平年年回家,不是来看自己,而只是想看姐姐。她能获得全家人的心疼和关照。而自己做了许多,更未做错什么,却总会在家人的眼中渐虚,变成一个泡影,可有可无,一戳就散。而舞台上的人,却是像姐姐那样落落大方,敢爱敢恨的人。

杜明月看着已然沉沉睡去的林雨洲,给她盖好被子后,独自一人走到房间外的阳台。夜风很凉,她狠狠吞了一口,凉意便在胸中冲撞起来,裹挟着内心的杂质,在悠长的叹息中吐出。从远处看,一排排路灯发出了纯白色的光,光撑起了桥梁、道路和不多的车辆。夜是静谧的,但却不再是纯然幽暗的,有路的地方便有光。可世界上总也有路无法抵达的地方,那里荆棘丛生,却给了像杜明月一样的人们,一个足以栖身的地方。他们在暗处,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意外地,有道光在眼前亮起,杜明月收拢了心思。是一通电话,母亲杜海平打来的,母亲一定关心着今晚这场会面的情况,关心着姐姐林雨洲,这应该是林雨洲第一次主动参加饭局。母亲回国进行投资的目的,杜明月一清二楚,就是为了给姐姐留下一份靠得住的基业,让她以后能够安心做研究,不用担心成本,更不用担心盈亏。

电话那端的杜海平,眼神望向墙壁上的纯铜挂钟,此时的时针正指向十一点。应该还没睡,还没到女儿睡觉的点。她也在电话的“嘟嘟”声中,开始纠结起应不应该打,打通了以后该说些什么,她不想因为一次可有可无的合作,让杜明月背上包袱。她还小,这么大的生意,本来都应该有人陪着,却变成她独自一人面对。想到这里,杜海平却也生出了一丝愧疚。

电话接通,传来了杜明月的声音:“妈。”

“嗯。”杜海平已经大致猜到,今晚的谈判,十有八九没成功。如若是以往的杜明月,会叽叽喳喳地通报起喜讯,像只活灵活现,来回蹦跶的小喜鹊。但今晚的杜明月是克制的,冷静的,情况自然没有如预料的那么顺利。

即便她猜得八九不离十,她也不想责备女儿什么,于是就装着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今晚顺利吗?对方没有刁难你吧?虹桥集团的人,其实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好说话,他们都有自己的立场,有时候很难动摇。如果这次不成功,权当是出门锻炼,积累经验,不用自责。”

“妈,今晚我们谈得还不错,穆剑锋对新技术的兴趣很高,我和他商量了一个初步的合作意向。现在就等他去跟宋正谷沟通定夺此事了。”

杜海平没想到居然真的是一个喜讯,她的言语中,控制不住地说着:“好好好,太好了,这下你做得很好,虹桥集团可接受的价位是多少?”

“B方案。”

杜海平回想一下方案的细节,激动稍稍退去,继续问道:“你觉得,我们最后达成合作的可能性和前景如何?”

“之前我有三成的把握,今晚的谈判之后,至少有七成。至于前景,只要技术实验顺利完成,证明有效性,并且投入到生产中,我们的合作就是稳赚不赔。”杜明月的回答仍然相当干脆。

杜海平想了下,问出了自己最想问的问题:“你觉得,穆剑锋对于下游的生态修复,是怎样的态度?”

“他的态度很复杂,我也暂时看不出来。不过就我的推测,他对下游生态的污染并不关注。”

“如果是这样,下游的情况就更难办了。”

“不过他既然选择了B方案,证明他在环保上还是有些想法的。”

“不好说,如果虹桥集团对这件事情的热情不足,我们再怎么都是白费力气。”

母女二人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从杜明月简短的回复和声调里的冷淡,杜海平察觉出,事情还是向一些自己未发觉的方向出现了偏差,女儿的情绪受到了其他东西的干扰,变得犹豫和失望。

“雨洲怎么样?她现在在干什么?”杜海平暂时想不出该与二女儿说些什么,只好问问老大的情况。

“妈,我姐她睡了。妈,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她。今晚我没能劝住我姐,她闹得不停,非要喝酒。挡也挡不住,只能任着她,我就让她喝了点,她喝得有些多,现在已经睡着了。我今晚会看着她的,不会有意外的。”

听到明月的这席话,杜海平也有些不好过了,本来都应该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要做的。可老大不依不饶,这么多年都不允许她进家门,即便老大和老二住的房子,还是她出钱买下的。现如今,倒活活把小女儿逼成了半个妈。杜海平只能安慰道:“好,你们都要注意身体,你姐这个病,身边不能离人。现在只能麻烦你了。”

“没事,我应该的。”

“好,早点睡觉,别熬太晚。”杜海平淡淡地回复一句,挂断电话。


在这让人沉醉的夜里,只留下了杜明月独自悲伤。席间,师兄余波近乎失态的行为,让本该心无杂念的她又笼罩上了一层青烟。她上大学时,在一次舞会上,无意结识了组织活动的余波。那时的他,穿着一身很漂亮的燕尾服,在散场时分,拉奏起小提琴。那首曲子,杜明月仍旧能记得起来,是柴可夫斯基的《如歌的行板》。从悠长的调子中,她听出了一种难以倾诉的哀伤。曲终,杜明月才发现身边人早已离去,还有一些工作人员,三三五五地在一旁收拾着。聚光灯打着的余波,扫视一眼,看到杜明月,虽然台下稍有些昏暗,他还是看到了留着的杜明月。他向杜明月鞠躬,杜明月则为他鼓了掌。

在杜明月看来,这个场景好比钟子期和俞伯牙,高山流水之下,互为知己。两个人就因为这支曲子,相遇相识。刚读博士的余波,喜欢上了这个说话不多的女生。虽然那个晚上的声音已经无法复现,但最美好的记忆始终停留在那里。在过去的五年里,余波的追求并非没让杜明月动过心,但理智还是让她无法接受。她愿意做一个台下的听众,使出所有的力气为他鼓掌,而不是站在台上,为他伴舞。

想到这些,杜明月失神,久违的月光洒在她脸上,显得她白皙脸庞如象牙雕琢。穆剑锋的办事效率很高,三天以后,他给杜明月打来电话,说虹桥集团希望能和桑格斯环保,开一次高层会议,详谈相关情况。虹桥集团,董事局主席宋正谷和他穆剑锋都将到会,杜明月也明白,这次是要把真正能下决定的人,请来好好谈一谈。会议地点定在了虹桥大厦顶层的一号会议厅,足以显示虹桥集团对于此次谈判的重视,杜海平听说安排的细节,也是相当满意。


时间最终定在了上午十点。车子准时开进虹桥大厦,杜海平才觉得,肩上的担子要比自己想象的更重。经历过这么多风浪之后,她还是没办法让自己心态平和地接受每一种现实和每一次结果。今天,她希望能说服宋正谷和穆剑锋。又在心里仔细地过了一遍要讲的话,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下,她和杜明月下了车,走向虹桥大厦。看到了一辆车,似曾相识,她却想不起来,为什么自己会对这辆车如此熟悉,却也敏感。

杜海平脚步慢下来,工作人员和杜明月原本在前方带路,也都站定,转身过来。循着她的视线,引路的人看过去,耐心地向杜海平解释道:“杜董事长,那是我们集团给领导的统一配车,您看的那辆,应该是宋主席的。”

她终于想起来了,刚回春江不久,她去下游实地调查。路上,她正看着道旁的植物和作物,内心五味杂陈。一路上听熟悉本地情况的司机讲,春江完全变成了“僵尸河”,一幅世界末日的图景,没有人敢靠近。司机描述得绘声绘色,虽然他也是听来的消息,但他如同所有的司机一样,关心一切,却都抽身于外。在那条通向现场的唯一的路上,杜海平看到了迎面开来一辆白色的电动商务车,她对车上悬挂的绿色机动车牌照还有印象。几个省市刚刚开始试点这项牌照新规,而关注环保产业动态的杜海平,意识到了这将是未来的大趋势。而那张牌照和车,正是她现在见到的这辆。

接下来与虹桥集团高层的谈判,杜海平已有信心。既然宋正谷见到了那些骇人的场景,就会想办法解决下游生态破坏,也就有可能接受桑格斯的善意。杜海平对自己的这位老同学,宋正谷,虽然不是非常了解,但也清楚他的为人,人如其名。


桑格斯环保的团队和虹桥集团的谈判团队,一同走进会议室。双方已经在场外相互寒暄了一阵,宋正谷很亲切地与杜海平握着手。以前读书的时候,两人的关系还算不错,也算是互帮互助过。没想到杜海平在90年代出国,一别这么多年,两人还能够因为共同的事情重新走在一起。两个年过半百的人,都在往昔的记忆里寻找着对方的影子,却也应了杜甫的那句诗,“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约定的会议时间已到,两人不再叙旧,带着自己的人马在会议室落座。

“那我就开门见山吧,尽量节省些时间,能让我和杜董事长多聊聊往日的闲话。”宋正谷首先说道,而杜海平大气地点点头,表示赞同宋正谷的想法。宋正谷接着讲:“今天这次会议,是为了双方能够就关于‘生物逆渗透技术’在虹桥工艺厂进行最终阶段实验,以及将成熟的技术授权应用到工艺厂的相关事宜,达成一个初步的共识。”

杜海平接着宋正谷的话说道:“宋主席说了,我们今天直接谈正事,我就不客气了。作为技术授权方和卖家,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虹桥集团和工艺厂的各位领导,你们是真心想解决‘黑水事件’吗?还是只想让工艺厂开产?”

这话一说出,便震住了在场的人。没人想到刚刚还是温和微笑的杜海平,如此强势地提出了这样的问题。

穆剑锋首先回复到:“我代表工艺厂想说两句,工艺厂的开产和解决‘黑水事件’是同一件事,我们的目的就是为了保住工艺厂全体员工的饭碗,让工艺厂做出口碑又好,名声又好的产品。”

显然,这样的回答没有打动杜海平,她没有接话,心中有些空荡。

一个严肃的声音,开始讲述起来:“作为虹桥集团董事局主席,也作为一个春江人,春江是伴着我们长大的,虹桥集团也是靠着春江才有了今天的成绩。看到这条母亲河,现在成了这样,我心里很不舒服。跟安环处的同志到下游现场看过以后,我又单独去过几次。沿岸的老百姓都在骂我们,说我们为了挣钱,连良心都不要了。”

“听到这些,我感到很自责。杜董事长今天问的问题很好,我们生产劳动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生活更好,是为了让每个人都有饱饭吃。但我觉得,不能只吃饱饭,不能只满足于此,虹桥集团应该挣干净的钱,吃干净的饭,不让后人指着我们的墓碑,骂我们是尽做断后人路的罪人。”

刚到春江时,杜海平不安的心,此时终于放下了。杜海平点点头,说道:“桑格斯环保会为虹桥集团提供春江污染治理的方案,并且帮助免费进行治理。这是我作为桑格斯环保的董事长的承诺,也是作为一个春江人的承诺。”

两双手握在了一起,宋正谷想起那天,自己在回程的车上看到《春江日报》,标题是《杜海平:为家乡做事是我的初心》。他觉得,那个标题取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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