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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高县的县精神病院里,张强不像其他被疾病折磨到不能自理的人,他更像一个反应迟钝的正常人,每天只是安静地坐在长凳上盯着前面的墙看,一看就是一整天,那面墙上除了刷有红色“10”的数字外,并没有任何特殊之处,也许是10号病房?也许有其他含义,总之可能都不怎么重要;在他平静地坐着时,护工问他饿不饿、冷不冷之类的问题,他会缓慢地扭过头,一字一句正常回答,并不像一个精神病人。不过照顾过他的护工反映,这个看起来安安静静的男人,偶尔会朝墙根说话,好像那里有什么人,配上他那严肃认真的神情,不少人都被吓到过,以至于大家议论说,一定有鬼在那个时候上了他的身。且不说这鬼神解释的荒唐,就算要按照迷信的理论来解释,鬼怪在大白天的时候出来交际,未免有些早,所以他的怪异行径应该有其他原因。
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已经来这里三年了,有些从镇子上搬过来的人说,他小时候就不太正常。
小学一年级,和其他村里的孩子一样,张强被父母送到镇上读小学;学校规定连续上课12天,放假两天,这样的学校倘若放在现在,也许会让不少父母犹豫,可那时的人们还没有什么劳逸结合观念,如此规定反而让不少农忙的父母们觉得省心:比起照顾小孩,倒腾地里的山药蛋更省脑子;他们只需要把学费一交,把孩子往学校里一扔就可以了;再加上以念书为目的的开销本身就让这些农民们觉得自己了不起,他们就安安心心将子女送到镇上的小学,到了放假时候,由每个村里出一个人,开着带斗车的拖拉机,将本村的孩子接回村。
在这样的学校里,起初小张强还能适应,觉得无非是换了个玩的地方;可是慢慢地,他就开始对周遭的一切觉得难以忍受;吃饭时一群小孩挤在一个小桌子上,睡觉时大家都堆在一张宽度横跨屋子的平板床上,胳膊碰胳膊、脚板碰脚板;身体上的不自在也就算了,可连玩耍也没有可以一起的朋友,就算亲戚父母也要半个月才见上一次······孤单对这么小的一个孩子来说还难以承受,才上了半年学,他就强烈地想回家去;他每天思念父母,盼望着他们可以来探望自己,每当听见学校外面的咔哒咔哒拖拉机声音时,他会兴奋地跑到学校大门前,将小小的脑袋从两根铁栏杆中间探出张望,不过结果往往是失望而归。
直到升上三年级,小张强才找到一个知心朋友,那个同样害羞安静的小男孩叫雄伟,是刚入学的同学,被褥就被安排在他右边;小雄伟的父母不是村子里的农民,而是镇子边上的一家破烂户;他们一家本来是四川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流落到了北方,最后在镇子上定居,住在镇子边上烧锅炉的地方,由于那里污染严重,经常蓝烟缭绕,村里人和镇子上的人都把那里叫大烟囱;小雄伟身上永远都带着一股刺鼻的烟味,和煤炭里的硫被烧了一个味道,他圆圆的脸蛋好像也被烟熏过一样,除了人中旁被不时淌下的鼻涕刷出的白色痕迹,永远是黑乎乎地;小雄伟长得并不讨人嫌,一双又亮又圆的眼睛总是在好奇张望,常常让滚圆的脑袋扭来扭去,加上他一直都顶着一头从不打理的黑发,让他看起来活像一只好奇的小狮子。
他安静诚实,任何一个小孩都能和他玩得来,只不过学校里的同学们常常不屑于和他走近,一方面出于对他没地可种而不得不捡破烂为生父母的偏见,另一方面则由于小雄伟身上那刺鼻的味道,他们还给他起外号叫“小烟囱”;最根本其实是因为他是一个外地人,每个小孩都学大人那样想从对外地人的偏见里收获优越感。只有张强从未叫过他小烟囱,他觉得小雄伟和自己没什么区别,他也毫不在乎小雄伟身上的刺鼻味道,闻久了他有时还觉得挺好闻的。
小雄伟让小张强摆脱了孤单,他每天不再盼望着父母会开着拖拉机来探望他,而是一下课就领着小雄伟到校园南墙根下玩耍;他们把水倒在红色泥土里,等到调配得恰到好处,红色泥土就像橡皮泥一样粘连紧凑,两个天马行空的小孩会捏出各色各样的玩具,小人、小房子甚至小桌椅;他们两个最拿手的是捏拖拉机;小张强会从地上抠出四块大小一致的泥土,仔细地捏出四个一模一样的轮子,与此同时小雄伟会埋低脑袋,从旁边的野草地里精挑细选出两根足够结实的小麦杆,等张强再捏出来一个规矩的长方块,他们便用两根小麦杆将车轮穿在长块上,最后再在阳光下晒上几天,一辆属于他们的小拖拉机就捏好了。每次放假,小雄伟都会把他们的小拖拉机带回去,摆在自己家烟雾缭绕的窗台前,推来推去玩上一整天;到返校那天,如果足够幸运的话,他还会把从父母破烂里翻到的小铁棍带到学校,拿给张强,准备一起捏小车,或者捏别的东西;在他心里,张强就像一个创造快乐的天使一样,他对这个高出他半头的哥哥无比信任。
有了这么一个朋友,小张强基本上是快乐的,唯一让他难受的时候就是其他小孩吃零食的时候。在学校两年多的生活里,小张强不止一次就着别人嘴里零食的味道咽口水,有时候是酸梅的果香味,有时候是辣条那种猫尿味,有时候是饼干的奶油味······往往这个时候小雄伟也会他旁边,边咽着口水,边用圆圆的眼睛看着别人吧唧嘴巴。两个小家伙都没有零花钱可以买零食,但凡他俩中的一个有能力买零食,两个人也就都会吃到。这其中最可恨的是一个外号叫小胖的男生,由于家境比较优越,他吃得比别人凶,许多小孩得攒好久才买得起的零食,他买起来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而且他每次吃零食的时候,专门要在小张强和小雄伟面前吧唧嘴,好像别人流口水会让嘴里的食物更香一样。随着宿舍里小孩们吃零食的风气越来越盛,这两个穷苦的小孩终于没法忍受了。
年轻的头脑还没有对道德法律的明确信仰,嘴馋比枯燥无味的道理更真实可感,小张强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那天夜里,再也按捺不住的小张强捏着小雄伟的鼻子把他憋醒;他借着月光,拿出削铅笔刀在小雄伟眯着的眼前晃了晃,小雄伟不明所以地凑近他,想知道他要干什么;小张强嘴巴凑到他耳边,开始悄声低语,一边还指了指旁边睡着的小胖和脖子上挂着的储物箱钥匙,低语结束后,小雄伟眼睛立马睁得滚圆,心脏开始狂跳;他探头看了看床底的储物箱,又看了看坚定的小张强,好似突然也有了底气,将他那炸毛小狮子头轻轻地点了点。那天,如何割断小胖挂钥匙的绳子,如何开锁,又如何翻出25块钱,张强不记得了;给他留下清晰印象的,是小胖翻身的时候,他借着月光,清楚地看见扶着箱子盖的小雄伟任由鼻涕淌过嘴唇却连气都不敢喘,直到小胖的鼾声重新融入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合奏,小雄伟才轻轻吸溜了一下。
张强分了15,给雄伟分了10块。说是分钱,其实两个小家伙买了东西每次都是一起吃;他们并不在乎谁这次花了多少钱,他们只在乎是不是都吃到了好吃的。幸福地偷偷吃了几天零食后,两个小家伙不出所料地被揪了出来。25块钱在当时小孩的手里是一笔大钱;从小胖告诉老师自己丢了钱,到眼尖的孩子看见他们偷偷往嘴里塞零食,再到班主任王红霞把张强叫到办公室,总共没用一个礼拜。
本来再过两个月,王红霞就会被提升为年级副主任了,她也早就在计划着,一旦拥有了这份权力,就能把镇上念小学的儿子想办法送到县里,可是不早也不晚,偏偏在上面对自己做最后考察的时候,毫无征兆地从班里面冒出来两个偷钱贼。这不仅仅是在给她的升职之路添堵,更是在威胁儿子的美好未来······想到这里,她气得双手发麻,以至全然没管张强还站在她的办公室,脱口而出一句“日他妈的”。她气愤,因为她不知道该做什么来消除这件事的影响,只能扶扶细边红框椭圆眼镜,端一杯茶水到窗前,盯着那远处的大烟囱以试着让自己情绪平息。张强则在她一动不动的背影中发抖。
窗外没有风,远处的烟囱一无所知地伫立在大地上;头顶冒出的蓝烟静得像是悬在空中一样一动不动。
王红霞脑子里面突然灵光一闪,她那豆泡包裹似的双眼瞬间有了灵活劲儿,急忙转身走到张强跟前:
“钱就是你和雄伟偷的?”
“嗯”,张强用蚊子嗡嗡般的声音回答道。
“啧,哎呀,偷钱可是要进监狱的。”王红霞扭曲着脸做出伤心模样,眉毛一上一下,好似两条对峙的虫子。
听到老师这样说,张强一下子哭了出来,他没想到自己闯了这么大的祸,除了要被父母毒打一顿,还要蹲监狱,连小雄伟也被自己连累了······
“不过侉子人就不用。”王红霞嘴角上扬,眼睛紧紧地盯着他。
张强好奇地蹬大眼睛,他想从老师那里知道原因,此刻,老师就是权威。
“咱们本地人妈老从小就不让偷,你知道还偷,那肯定进监狱;侉子人不一样,他们,他们那里的人,他们妈妈和老子,都不管这个;他们第一次偷咱们顶多教育教育。”纵使是一个对外地人满含偏见的成年人,这话无异于胡扯,可对一个才上三年级的小孩来说,这就是判决的规矩。张强不再哀嚎,任由眼泪流淌,他思考起老师的话来。
张强想到了雄伟捡破烂的父母,又想到自己的父母,觉得好像的确是这样的道理。看到张强不知所措的样子,这个狐獴一样的女人弯下腰,突然有些亲昵地说道:
“哎,老师知道你其实是个好孩子,跟老师说,你俩谁做主偷钱的。”
张强沉默着,他的内心却早已天翻地覆,他萌生了一个违背良心的想法,但是他还不忍心做决定。
王红霞边抿着茶水,边斜眼瞧着张强。她在给张强时间让他好好权衡。见张强许久不说话,她补充道。
“张强,你要是没做主要偷,你俩都不用进监狱,快告诉老师,谁做主要偷的?”张强的刚才的沉默让王红霞有些生气,伴着扬起的音调,那双单眼皮下的眼睛像刀片一样逼着张强,要是不开口,他会被撕碎。
在对事实和需要的权衡里,他觉得事实是什么样的已经无关紧要了,只需要稍微利用一下雄伟侉子身份的“特权”,他俩就又可以快乐地玩耍,谁也不用蹲监狱。反之,如果他实话实说,如果他抱着那毫无用处的事实不放,他会去蹲监狱;啊,人为什么要诚实?既然说出别人需要听到的话对大家都有好处,那还为什么要实话实说?是或者不是,真的那么重要?真的值得人们为自己找罪受吗?说实话,事实不会奖励自己半毛钱,但是说需要的话,现实会为自己谋好处;总之,要么守着真相遭殃,要么说假话便利所有人,况且这个世界上含糊不清的事情那么多,既然这样······
他说出了那个需要他说的名字。
“雄伟。”
王红霞满意地笑了,接着问道:
“他偷了多少?”
“15。”
王红霞更满意了,“你先上课去吧。”
张强走出班主任办公室的时候,看见雄伟紧接着被叫了进去。此时窗外刮起了风,树叶纷纷哀鸣,远处静悬的烟被冲碎了一般四散而去。
几天后,这件事就在学校里迅速传播开来,这两个毛孩子被全校人所熟知,不是以事实的模样而是以需要的模样;大家对这两个犯下同样错误的小孩抱着不同的态度;对于雄伟,他们觉得他是个带坏本地小孩的侉子,这个入学不到半年的小孩原来可能就不是很干净,作为捡破烂侉子的孩子,似乎能干出这种勾当是毫不意外的,再加上他班主任老师的添油加醋,人们无比确信雄伟就是贼头头;而对于张强,他们觉得这只是个交友不慎的不幸小孩。这种不公平,甚至体现在他俩被新取的外号上:
张强叫“十块”,雄伟叫“十五块”。
听到这两个学生的新名字,王红霞满意极了。
雄伟的床铺被搬到了别处,这对朋友从此再也没说过话;曾经在校园南墙根下形影不离的两个人,如今只剩那个浑身烟味的小狮子,张强只能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他,他没法过去找他,好似一对有染的男女怕被人说闲话一样。两个人越疏远,人们自以为的事实就越确切,对小雄伟的偏见也就越严重;小雄伟承受的越多,张强偷窃的事实也就越模糊,本地学生的品行也就越可靠,王红霞老师的考核也就越顺利。
孤单痛苦的小雄伟再也不想去吃饭的那天,也是王红霞老师被宣布为副年级主任的那天。
这位走马上任的副年级主任兼班主任,迫切地想寻找机会证明自己的权力和威严,同时想到自己的儿子即将有能力摆脱这群臭鱼烂虾,她就更加有干劲了;她带着愉悦亢奋的心情工作了好几天,直到判出一本满是错题的作业,愤怒和喜悦一齐涌上心头,升职之前心惊胆战的回忆也顿时清晰无比······
她决定好好为这个四川侉子改改作业。当年的学生还远不如现在金贵,严师高徒的箴言也只局限于棍棒和耳光之中;于是当听到班主任在讲台上喊道“十五块”时,孩子们在哄笑之间便明白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一切。王红霞最想收拾的其实是张强,因为对自己真正造成妨碍的是张强,但是这么做在人们看来没有足够的理由,雄伟才是贼头头,况且这个世界、这件事本来就应该含糊不清才对。而后小雄伟在鸦雀无声期待中慢慢走上讲台。
那堂数学课之后,雄伟圆圆的黑脸已经被摧残得又青又紫不成样子,但是他一滴泪都没有流,下课后只是无事发生般走到南墙根下;张强则泪流满面,头脑空白地跟着心有余悸的同学们走进食堂,满嘴馒头怎么也没法咽下。
小孩们注意到小雄伟躺在宿舍的床上起不来时,已经是十天后了。学校发现后,立马叫来小雄伟的侉子妈妈,让她把小雄伟带回家好好给他喂饭;这个语言不通、慌张又害怕的女人,用自己平时装破烂的背篓,背着骨瘦如柴的小雄伟走出学校。
张强在学校的铁栅栏门里,双手紧攥铁栏杆目送小雄伟和她妈妈离开,看他像半根拖把一样被背在背篓里,张强泣不成声。没人能想到那是他和小雄伟的最后一次见面,半个月后大家才知道,小雄伟在那烟雾缭绕的窗台前永远地合上了双眼,窗台上摆满了红泥捏的玩具,小人、桌椅、小拖拉机······
那时的张强尚不知悔恨为何物,只是发现每每想起小雄伟时,就会痛苦到像是被扯着肠子一样疼;他也不止一次地学着大人模样向神仙祈祷,但是不管他多么真诚,没有一个神回应他而让小雄伟回来,菩萨、佛祖、上帝,甚至当地没几个人信的耶稣······也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不明事实的人们觉得这个小孩有精神病。父母以他交友不慎为由将他毒打一顿,可这样的惩罚来得未免太迟也太轻了,封存心底的真相早已让他领悟了远超皮肉之疼的苦痛,以至于他多次跪在校园南墙根下,对着那残留烟味的红泥发誓:
“这辈子,我绝不再说一句假话!”
他从此觉得事实比一切东西都重要,超过现实的需要,超过他的生命······也许这个时候,他已经患上了偏执症。
别的小孩学着不老实的时候,他却发誓要做个老实人;他十多年后将要身处的位置,其实在立下这句誓言时就已被确定,含混的现实不可能容得下这么一个人。
四年级时他随着打工的父母来到河北上学,之后又因为相同的原因转学到不同地方,频繁的变化不断风刷着雄伟的印象,但是一些别的东西却早已融入灵魂;三年级的回忆不再会引起他的痛苦,取而代之的是他对是非黑白、真假对错界限的偏执,“是”与“不是”,就如10与15之间相互不可僭越一样,好似守住了它们的界限,就守住了当年那个风轻云舒的夏天。十二年来他一直坚守着所谓良心的东西,即使吃过无数亏得罪过无数人,他也坚守着。
十二年,足够移平那寄宿小学铁门,足够赋予“老实”二字丰富的含义,也足够让一个人的灵魂有他独一无二的形状。
眼看过完年就要大四毕业了,张强需要回学校准备他的毕业事宜,大凉山的孩子们只能先放到一边,这个毕业以后将要服务留四川守儿童的年轻教师,此刻正走在从阳高中转回到北京学校的路上,他背着一麻袋零零散散的山货,活像一个捡破烂的背了一麻袋的塑料瓶子,双腿迈得十分吃力,可是想到那些才接触半年的农民们送别的模样,他一点也不舍得扔,那是老人们的心意,是一双双干枯的手执拗地塞给他的,掺杂着眼泪、黄土和对他归来的期盼。
他抬手拦了一辆出租车,问道:
“能开发票吗?”
“手撕票。”
“好,去火车站。”他将袋子放到后座上,自己紧跟着坐到了车上,那个女人踩下了油门。
“从这里到火车站,15啊。”
“不是10块吗?”
“嘿,小哥,”这个女人略带笑腔,颇得意地说道:“从你问有没有发票我就知道,10块15块你都能报销不是,你给15,我给你两张10块的手撕票,嘻嘻,回头你报销完还可以落5块,嘻嘻,何乐而不为呢?”女人把这笔帐给两个人算得明明白白。
“可是这段路从来就是10块,怎么算都是10块。”张强说的是事实。
“嘿,小哥你别管应该是多少钱,你就说10块15块对你有区别吗?小哥你别那么倔,我跟你说啊······”。女人说话之间双眼一闪一闪,滔滔不绝像是在传授知识一样兴奋,几乎要为自己满含哲思的头脑而乐了出声。
“就给我一张发票,就按10块。”
“嘿我说,不是,10和15对你有区别吗?”女人有些生气,但是更多是不解,不由得扯高了嗓门,谁来算这笔账都想像她这么算才对。
“10就是10,15就是15!”张强对这个女人吼道,仿佛被冒犯了不可触碰的底线。
“不是,你是不是有毛病啊!”女人彻底生气了。
“停车!”
女人听到他这么说,只能一脚刹车把车停下了,脖子变得通红;她并不想放过这到手的生意,一双狐獴似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张强下车后,她也马上下了车,快步走到张强面前,一把扯住张强的胳膊,
“起步价,5块!”这个女人红着脖子龇牙咧嘴地看着他,眼神十分锋利,仿佛将了他一军。
车轮总共没转完10圈,她提出这不合理的要求,就是要张强认真权衡之后,明智地答应她最初的交易。她觉得自己的哲学适用于所有的聪明人。
张强这时才看清这个女人的模样,细边红框椭圆眼镜,一双狐獴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一些回忆一闪而过,当年,也是这么个狐獴一样的女人,也是10与15的选择题,也是单眼皮下刀子般的眼睛盯着他;十二年过去了,这两个数字像是检查他灵魂的幽魂一样,在他即将步入社会之际挡在了他面前。
他知道这是个无耻的老油子,这种人信的是利而不是真,从上车时主动加价他就知道,她满嘴黑白不分的道理也无不佐证着他的认识;他明白,这无中生有的刁难无非是想让他花15上她的车,事实在这个女人面前不值半毛钱,女人的全部底气来自于理性,对现实的理性权衡。当年他出于对15的需要脱口而出说了那个数字,如今,他绝不会再按照现实的需要说出那个数字,事实就是事实,事实永远是事实。他用最后的耐心问了一次:
“火车站,10块就走。”
“15。”
女人似乎很有把握,甚至得意地微微仰起了头;按照她的经验,任何一个正常人在这样的选择题中,都会按照需要选择15;只要她不让步,这个未经世事的小伙子肯定会妥协,她要好好给他上一课,告诉他,成年人是怎么算数的。
成年人根据自己的需要算,不根据事实算。
但是张强看都没看她,扭头就要走。
女人被这出乎意料又无比果断的抉择彻底激怒了,她混了几十年社会,从来没见这样做的人,别的人要发票都巴不得她收15好让她撕两张10元的手撕票,他却偏偏要守着自己的10;在不解和气愤之间,这个高大严肃的小伙子突然让她感到一股耻辱,比愤怒、失落更加尖锐的东西,羞耻;他好像一座高不可攀的山,他让自己像是一只蟑螂一样渺小,现在,她只想贬低他,只想否定他,只想毁掉他······注意到他背着一个鼓囊囊的麻袋,她像是找到了攻击他的机会一样兴奋,脱口而出一句:
“日他妈的,你个捡破烂的讨吃货。”
一瞬间,张强脑子嗡地一下变得一片空白,他感到,这个女人,从遇到他开始,每一刻都在攻击他思想最硬的地方、心里最软的地方,周遭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一个念头愈来愈清晰,愈来愈强烈,突然,一股热流从腰间涌出,穿过胸膛,冲到耳根,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它在血管里嘶吼······
当他意识到自己发麻的右手时,细边红框椭圆眼镜在空中翻飞十几圈之后落地,那女人捂着满是血的脸趴在路上。
张强看着脚边的一片鲜红,居然从里面找到了当年的自己,小张强;那个小张强好像也狠狠地给了王红霞一下;他咧开嘴笑了,屏住呼吸气都不舍得喘,瞪大眼睛仔细地从血泊里端详自己,仿佛真的回到了当年,说出了该说的数字,做了该做的事;他越看越开心,越开心越想看。
直到人们将他俩围起来,张强才从兴奋和胜利的癫狂中恢复过来;但他马上后悔了,他后悔自己太过于冲动,后悔自己动手打人。
他的确应该后悔。这盘根错节又含混不清的县城将他送到了精神病院,不是火车站,也不是公安局,更不是法庭。
当不明所以的护工们将他按在治疗床上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余生将会一直留在这里。啊,他被绑起来,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带电的钢针扎入张强脑袋的那一刻,遥远的大凉山失去了一位老师,阳高县的精神病院里多了一位偏执症病人。
看过报纸的人们津津乐道了好久,都说这个宁可打人也不愿意多落5块钱的人,真该被关在精神病院,不然以后和人打交道,说不定还要杀人呢!
三年来,张强无数次看到雄伟就蹲在那面墙下,像小时候一样,快乐地捏着手里的红泥,此时他会感到无比幸福;虽然脑子里的字词被电得零零散散,用的时候怎么找都找不到,可是十二年前他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所作的祈祷,众神终于帮他实现了,雄伟就在那里,而且真实无比。
每每想起三年前的抉择,他都毫不后悔,他觉得那是最后的考验,他选对了,通过了考验;每次他都会开心地对雄伟说:“这次我连考虑都没考虑一下,我根本没犹豫,我······”
张强脑袋里的东西,也许比钢针还要硬。
看来这理性的世界并没能将他根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