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茵
在今年的三月份,我从渥太华人道中心领回家了一只两岁大的小猫,并为她命名“梅茵”。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因为她背上有一块造型奇特的斑点,就像一株盛开的梅花。
梅茵有着出色的外表, 这也是我选择她的大部分原因——琥珀黄色的眼睛,柔顺发亮的背毛好似墨水浸染纸张,还有一个倒三角型黑色小鼻子——然而,当我表示收养意愿时,一直负责她饮食的一位工作人员告诉我, 她的性格其实非常的敏感和胆小。的确,在我刚把她带回家的第一周里,她总在寻找着各种狭小的空间供她躲藏:沙发下,杂物室,冰箱与墙壁之间的阴暗的拐角,电饭煲后面等等,就像个孤僻的小孩。这让我不得不每次帮她把她的饭盆和水端到她躲藏的小空间旁边,然后我必须远远走开,最好给她至少五平方米的个人空间,才能让她安心享用她的食物。我也曾试着用一些玩具吸引她出来,但由于效果甚微最后都放弃了。当时我以为她可能只是需要时间适应新的生活环境,因此在第一个月里,我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小心翼翼的,唯恐制造出什么大的噪音让她受到惊吓。
在一段时间后,她似乎有些接纳我了,并开始好奇地探索和出入我的卧室和卫生间。偶尔会躺在阳台上晒太阳。我的公寓里阳光非常充足,能够把这只黑白相间的小家伙一整个晒成暖洋洋的金色。当然,她仍然对任何声响和动静过度敏感。公寓的玄关隔音不是很好。每当外面有住户出门或回家时,关门的声音总是会清晰地传到我公寓里。那时,她就会像迅速地从地上爬起,像一只箭一样从阳台窜到沙发底下。
然而,随着与她的相处时间变长,我发现她并不是一只讨人喜爱的小猫。她几乎没有任何想要与我建立情感连接的表现。她抗拒我的靠近与触摸,抗拒我为她剪指甲,清理耳朵和刷牙。当我们同时坐在沙发上时,她有时会冲我龇牙咧嘴或是凶巴巴地低吼。你可能会说她只是还没有习惯新的主人,或者她只是比别的猫咪更加胆小,你需要给她个人空间。可我就是这么做的呀,我的意思是,在这几个月里,我尽量不侵犯她的领地。当她想独处时,我也没有打扰她。我还发现一个事实就是她其实并不害怕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在她初来乍到的前几周,为了讨好她,我给她买了几袋不同口味的干粮和罐头。每当我打开她的罐头或冻干袋子时,她一听到声音,就会立即从沙发底下跑到我的脚边,然后开始绕着我转圈,并急切地冲我喵喵叫。
她还相当喜欢干坏事。在我不在家,洗澡或是睡觉的时候翻垃圾桶,跑进厨房偷吃摆在桌子上的鸡胸肉,开柜子偷吃冻干等等。试想一下,当你经历了一天忙碌的工作和学习后,带着疲惫回到家,发现客厅的垃圾桶像是个战死的大兵一样倒在地上,里面的各种食品包装袋,废纸,沾着油渍的餐巾纸像肠子一样被拖了出来。造成这所有狼藉的罪魁祸首现在却躲在沙发底下不肯出来,因为她晓得你现在是个被点燃的火药桶,濒临彻底爆发的边缘。
她其实并不害怕我,她早就发现了我其实并不会对她构成任何威胁。但她也并没想要把我当成她的主人或朋友,却更像当作了个仆人。这个仆人的含义与油管上的那些“自家猫皇帝”的视频中的“奴才”一角的含义并不相同。梅茵只有在有需求的时候才会想到我,至于我是个怎样的主人她并不关心。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也曾努力想去改善这样的情况,且各种方法都试过了,但皆收效甚微。
"Flower(梅茵的原名)以前的主人之所以把她带到我们这里来,是因为家里有太多的猫,她没有能力养这么多的猫。"
"她有健康问题:牙龈发炎和心脏杂音,所以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她成为了该离开的那一个。"
我把在人道协会工作人员的这些话如实转述给我的朋友艾米。艾米家里有三只猫,对于如何照顾这群崽儿,她有超过十年的经验,因此我自然而然地向她寻求帮助。
"她看起来有点情绪上的创伤。她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
"但我一直对她很好。猫能意识到自己被抛弃了吗?"
"当然可以,虽然猫的智商只有人类孩子的两三岁,但它们对情绪变化非常敏感。它们的短期记忆可达16个小时。"
“好吧,我到底该怎么办呢?”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保持的同时但还是给她一点时间吧,相信她能够感受到你对她的善意。”
我低下头,手指抠弄着饮料瓶上的标签。其实我内心仍然没有因这个建议感到踏实。我仍然焦虑梅茵是否会永远这样:像防着敌人一样防着我。那我会感到非常挫败,就像一壶冷水泼在我头上一样。
“你不觉得梅茵和你有些像吗?“艾米突然问到。
“说什么呢,我又没被抛弃。”
“不,我的意思是,”她笑出声来,“你不觉得她抗拒你的样子就像一年前你抗拒外人一样。”
我心说是吗?脑海中开始往回溯寻。一年多前,为了完成大学学业我再次回到了渥太华,因为我有三节课已经转为面授,并且出勤在期末成绩中有着不小的占比。其实我并不排斥实体课,我只是害怕参加小组讨论或在课堂上表达自己的观点。真的,对于国际学生来说,用英语清晰流畅地表达自己的想法是需要反复练习的事情。在过去的两年里,由于大流行病的影响,我失去了太多与本地人交谈练习英语的机会。现在我又回到了教室,就像一个面临期末考试却没有做任何复习的学生。你可以想象我是多么的尴尬和胆怯。
我不由自主地自己封闭起来,一次又一次地缩小了自己的存在感:避免与其他学生讨论问题,或者只是在课堂上做一个安静的听众。在错过一节课后,在向同学借阅笔记这件事上有时我还要思考再三。
"你为什么拒绝与这里的人交流?他们又不是怪物。"
"因为我说得不够清楚和流利。"我回答说。
"我想不止是这样。"艾米喝了一口她的奶茶。
她的话勾起了我的一次决定勇敢的回忆。是的,那天我决定打破这样的僵局,鼓起勇气回答一次教授的问题,但我太紧张了,我脑子里组织好的所有话语在一瞬间就乱了套。我不知道当时我回答了什么,现在我也不想知道了。我只记得教授在听完我的胡言乱语之后,露出了困惑和迷茫的表情,课堂也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中,这让我想马上从地球逃离到火星,再也不回来了。
"我想你真正害怕的是被伤害。"
"你害怕人们会私下议论和嘲笑你说的话,害怕他们会因此而评判你。光是想象这些就足以让你感到羞耻和恐惧,所以你就逃跑了。"
啊!是的,我知道我的同学和教授绝对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刻薄,反而是相当友好和宽容,但那时,我很容易把事情看得太严重,以至于最后真正对我刻薄的人成了我自己。直到现在,虽然我交了更多的朋友,自我封闭也有所改善,但我仍然不能说我做得足够好。我仍然是班上最安静的一个。现在我回想起梅茵,不知道她是否和我一样害怕受到第二次伤害。不知道她是否也害怕我最终会像她以前的主人那样抛弃她。因此,尽管我很好地照顾她,对她很友好,很宽容,但她仍像当初的我那样把自己关在一层厚厚的壳里,隔绝了恐惧也隔绝了触手可及的幸福。
所以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和我一样地感到孤独。
那天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七点,客厅里的灯没有打开,夜色像帷幔一样笼罩在阳台上的猫树上。梅茵蜷缩在树顶上,像个小婴儿一样安静地睡着。昏暗的光线让她看起来有些不真实,但同时也好似帮助她卸下了白天的所有防备和敌意,只是平静地享受着作为一只猫的生活。我悄悄将窗帘拉起一些,露出窗外远处如星星般迷离的城镇灯火。在这件事我的确着急不得,一切的一切必须让时间来证明和改变。我也期待着有一天,这朵小花也能够为我勇敢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