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孝女”的新事业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朋友们的照片拍得很美,落日满秋山,三两朵闲云挂在远山一角,真是个好地方!

那天,吕静半躺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划拉手机,翻看朋友圈的照片,她羡慕相约去爬山的几位朋友,吕静不是不想去,可一走三天,母亲交给谁呢?两个哥哥都说忙。

01

老母亲身体很好,走起路脚下生风,说起话中气十足,但是脑子糊涂了。

说出去,熟悉妈妈的人都不太信,她是几十年前名牌大学的正规毕业生,曾是单位里学历最高的女专家,不管是学术成果、还是家务孩子,里外都是一把抓的好手,几乎无所不能。裁衣、做饭、织毛衣,连木工活都会干,小时候家里的橱、柜、沙发,就是母亲带着父亲一起摆弄出来的。

提起母亲,谁不夸一句才女、能人?哪想到临了,竟得了老年痴呆症,天天在小区里捡垃圾。

吕静现在和母亲一起住,房子是几个市级单位共建的新小区,都是两梯两户的小高层,吕静低调了半辈子,如今名气大了,满小区三十几栋楼,大抵有一半的住户都知道她这个“不孝女”。

一想到这儿,吕静就忍不住要叹气。

抬眼看看墙上的挂钟,已经到了做晚饭时间。连续五天的工作日,终于到了周末,但对48岁的吕静来说,周末也并非是段轻松时光。

比如今天,她就整整忙活一下午,从床下、沙发下、洗手台下分别掏出了一个鸡蛋、半个粽子、七八个蜜枣和5个桃核,还有两个掰开的肉包子,它们在各自阴暗的角落里默默发酵,有的长了绿幽幽的毛,有的散发着奇异的腐臭,吕静用消毒液浸拖把,将楼上楼下的地板连拖了三遍。

空气里依稀还飘荡着一丝异味,她又趴在地板上找了半天,确实没有新发现,才又气又累地瘫在沙发上刷会儿手机。

母亲下楼了,不管是阴天下雨,还是艳阳高照,她都要在小区里逛,也不出小区大门,对母亲来说,如今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捡垃圾。

中午那会,窗外太阳高悬,挨着柏油路面的空气在扭曲。

午饭吕静蒸的芹菜肉包子,母亲不到十分钟就吃下了5个包子,“呼噜呼噜”喝完一碗紫菜汤,又吃掉两个剥好的大虾,一侧头看见吕静手边剥的虾壳,脸色一沉,愤然指责吕静浪费、败家,竟把最补钙的虾壳和虾爪扔掉了。

吕静叹口气,知道母亲又把自己当成了保姆。

母亲对保姆有着奇怪的敌意。一旦吕静的某个行为不合她的心意,就会立即被母亲切换为保姆,母亲对抗她心目中的“保姆”时,逻辑推论和批判思维能力都很强,她铿锵有力地对吕静的每句话进行驳斥,虽然多数时候,她说的话常常是随口杜撰。

有时,她还会颇有气势地通知吕静,自己马上就要给女儿打电话告状了,让她说话小心点。

吕静只能无奈地看着母亲,看她蛮横又认真的表情,仿佛是个有倚仗的孩子。

她想,自己在母亲心中一定是强大而完美的,因此母亲的任何一点坏情绪都不会与她联系起来。

看到母亲这样,吕静觉得好笑,但更多时候,是忍不住生气。

母亲中饭刚结束,碗一推,就想往门外溜。

吕静当然要阻拦,“大热天的别出去了,睡会觉,等下午凉快了再出门,不行吗?”。

果然,母亲又一次不认得她了。

母亲愣了一下,紧接着昂起头,一手叉腰,右手指着吕静,抬高声音,“我想去哪就去哪,这是我的家。去哪里是我的自由,你凭什么来管我?”

母亲站在客厅中间,语气铿锵,头发七八天没洗,花白的头发在后脑勺上已经结成一整片。

从母亲糊涂以来,洗澡也成了她厌恶的事,吕静又哄又拽,她就是不进洗澡间,说多了,母亲还会认真地撒谎,“我昨天刚洗了澡”,或者凶狠地声明,“我一点也不脏,我看你才脏”。

吕静甚至不知这些时候,她究竟是清醒的还是糊涂的,那些思路清晰的反驳和对抗,莫非是一种情绪的表达?还是大脑自动衍生了某个程序,对事实进行了改写。

02

母亲出门转一圈再回来时,定然是脏兮兮的满身馊味。这样的热天,垃圾箱一掀盖子腐臭就扑面而来,吕静下班回家的第二件事,就是把母亲摸过的门把手、坐过的桌椅、沙发,喷上酒精用一次性抹布擦几遍。

有几次她跟在母亲身后,远远就看见母亲直奔小区路边的垃圾箱,仿佛那里有隐藏的奇珍异宝。母亲一下子贴上半人高的垃圾箱,伏着身子伸长胳膊,光手翻捡着那些发霉的馒头煎饼、腐烂滴水的厨余菜叶,还有那些吃剩的打包盒。不知道它们被母亲的大脑美化成为怎样令人惊喜的好东西。

吕静虽早有预料,火气还是直接升到头顶,等不及人过去,远远扬声喝止,“你怎么又捡垃圾?”

母亲一扭头看到她,立刻直起身子,乍着双手,不那么理直气壮地嗫嚅着,“我没捡垃圾,谁捡垃圾了?”

半熟不熟的邻居经过时会侧目看向她们,看吕静气哼哼地大声说话走过来,看母亲缩手缩脚地原地不动小声分辩,有一次两个搭伴散步的老太太直接就把话甩在吕静脸上,“你别那么大声音,吓着老人”。

“好吧”,吕静对自己说,“她们不了解情况”。

是的,她们不知道吕静每天还没下班,就开始为即将打开家门看到的一堆垃圾而胸口发堵;不知道她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屏住呼吸扔垃圾,两只手拎着那些干的、湿的、滴着黄绿色腐烂汁水的垃圾袋、垃圾盒,一面走,一面运气,一趟根本扔不完;更不知道她这一天,已经接到三五次母亲找邻居帮忙打来的陌生电话,有时是找不到家,有时是找不到钥匙,明明换了可视门锁,根本不用钥匙,吕静只能在电话里好声好气地拜托人送她回去,但马上,她又出门了……

吕静回想自己第一次看见防盗门外堆着的破纸箱和塑料袋时,还以为是谁家孩子搞的恶作剧,她住在顶楼,再往上就是自家的复式和天台,通常闲人很少。不过很快,这些垃圾就往室内转移了。

那段时间正赶上省里检查,她每天早上做好饭,匆匆吃几口就开车去单位,留母亲自己在家。

自从父亲病重,母亲就逐渐开始糊涂。起初母亲乘公交给父亲送饭偶尔坐过站,后来几个月有时不辨东西,找不到回家的路。到了父亲离世,母亲已经一会明白、一会糊涂了。明白时,她知道父亲不在了,有事得找儿女;糊涂时,就楼上楼下找老吕,打电话给儿女告状,说老吕又出去打牌了,不给她做饭。

起初吕静和哥哥们都以为母亲是悲伤过度,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慢慢好起来,轮流去陪陪她,但,并没有。

虽然母亲在小区里步履飞快地转来走去,吕静得小跑着才能追上她,但她常常忘了洗漱、吃饭,冬天穿着凉拖鞋,夏天穿着厚袜子,不辨冷热,于是,兄妹三人商量着找位住家保姆,做饭、打扫卫生。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保姆,三两个月就被母亲赶走。那段时间,吕静大把的时间花在找保姆、考察保姆和换保姆的事情上,母亲总挑保姆的毛病,偷偷窥探她们干活和起居,嫌人家浪费水、浪费电、做饭不好吃,有一次还因为保姆将一床好久不盖的棉花被垫在床单下,跟人家吵了一架。

保姆实在没有合适的,吕静干脆按哥哥们的建议,把老市区的房子租出去,搬去和母亲同住,虽然上班远了很多,但老房子的租金拿来加油绰绰有余。更何况父母的这套房子,本来就写了吕静的名字,老两口一辈子分了三套房,刚好一个孩子一套。

反正,女儿在外地读大学,以后要考研,而她几年前离异了,自己住,做这个决定只需要自己拍板。

03

吕静起初不知道大家对自己的误会。

“五一”那天加班,她刚到单位,电脑表格还没来得及打开,就接到5号楼一位邻居的电话,她以为是母亲又找不到家了,刚想拜托对方帮忙送母亲回家。但电话那端迟疑道,“老太太拦住我说她饿了,让我帮她买点吃的,你看……,不然我带她去我家吃点东西吧。”

吕静一听,又开始上火。四十分钟前她出门时,母亲正在餐桌前大口吃馅饼。那会儿,一杯牛奶麦片,一个煮鸡蛋,半个火龙果、两个牛肉馅饼已经下了肚,手里还拿着一个,盘子里还有剩。

自从母亲糊涂以来,饭量越来越大,一顿顶她一天的饭量,吕静都是按营养搭配给准备的,她想着母亲天天在楼下走,消耗量大,脑子不清楚,身体棒棒的也算不错,

于是,她非常肯定地说:“她早上吃了不少,这是又忘了吃过早饭的事了,不必给她吃的。”

对方半信半疑,“哦”了一声,欲言又止,挂断电话。

母亲现在对吃的一点也不挑剔,给什么都狼吞虎咽,似乎也不太在意味道。可能人的脑子糊涂了,天性就显现了,她非常喜欢藏吃的,常常溜进厨房,偷偷拿了吃的扔进犄角旮旯,但她倒头就彻底忘了,下一次继续藏。

吕静不在家时,只好把厨房门锁上,餐桌上留好母亲的饭,但母亲总能找到机会到处藏。

于是,吕静隔几天就得来一次彻底大扫除。那个五一假,吕静连续加了两天班,三号休息,正弓着腰“哼哧哼哧”地拖柜底,二哥来了。

一进门,他就挂拉着脸,坐也不肯坐,到处找母亲。

吕静让他到小区里各处垃圾箱附近找一找。

二哥靠在餐边柜上,气哼哼地,“你知道妈妈在外面跟人家说什么呢?她天天见了人就喊饿,人家都说她儿子、女儿不管她,饭也不给吃饱。”

原来二哥今天上电梯时,遇到先前妈妈单位的老同事,老先生一脸慈祥地建议他们当儿女的不能光顾着工作,得给老人多点照顾,别天天让老太太吃不上饭。

吕静忍不住白了哥哥一眼,“你管人家说什么?她糊涂了,人家不知道情况胡乱猜测,你跟着生啥气呢?”

劝哥哥的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几天之后。吕静自己遇到同样的事,却几乎炸了肺。

那天下班,她从地下车库乘电梯上楼,一开门果然眼前又是一堆垃圾。

就在吕静两只手各拎了大包垃圾快走到垃圾箱时,才看见母亲正蹲坐在垃圾箱旁边的路牙石上,直愣愣地看着过往行人,早上的白衬衣前襟上一大片灰黄色的污渍。

吕静刚要开口喊她,就听见迎面走来的一对母女正在交谈。

小女孩戴着红领巾,不过二三年级的模样,她仰头问妈妈,“这个奶奶怎么坐在这里呢?”

打扮精致的年轻妈妈几乎没有停顿,非常流畅地回答道,“这个奶奶可怜呢!你外婆说,这个奶奶的儿女都不孝顺,不管她,不给她吃饭,不给她找保姆,也不舍得花钱送她去养老院,你看!她饿了就只能到垃圾箱里找东西吃。”

小女孩一脸同情,走出好几步,依然频频回头,还认真地对妈妈保证,“以后我一定要对妈妈好!一定不让你这么可怜。”

吕静几乎听愣了,原来自己已经成了这样的“传说”?

可,她能怎么办呢?名声啥的,反正已经坏了,爱说啥说啥吧。

04

两个哥哥也忙,没有谁能天天跟在母亲身后。他们提出实在不行,就把母亲送到医养结合的养老机构,有人看顾,让她想捡垃圾也出不来。

但母亲一听“养老院”三个字就开始“炸锅”,她双手抓着沙发巾,并紧双腿,一脸严肃, “我就要在自己家,我哪儿也不去”。嚷嚷得很大声,但吕静能看出她眼底的恐惧。

考察了四五家养老院,硬件环境虽不错,护理人员方面,吕静都不甚满意。有的护理人手少,有的不够专业。她既担心母亲在养老院过得不舒心,也怕母亲离开熟悉的环境,忘事的速度更快。

至少现在,母亲还记得她的手机号,记得老早前的事情,也常常找她聊天,即使有时说的事情不着边际,可她尽量一笑置之。

其实,她挺期待有一家像幼儿园那样的“托老所”,早上上班,将母亲送去,有人带着老人做游戏,锻炼身体,讲故事,晚上下班,再接母亲回家,吕静曾在一部纪录片中,看见日本就有这样的机构。

最后,她和哥哥们说了自己的决定,公务员工龄满30年可提前退休,她决定办理提前退休,在自己居住的小区中,租房办一家能容纳七八个人左右的“托老所”,主要收母亲这类脑子已经糊涂,行为可以自理的老人。

哥哥们当然没意见,表示她不怕麻烦就好。

办提前退休的手续时,人社所的同事听了她的计划,一拍大腿,十分激动,一个劲地问她的开张时间,“我姑妈也是老年痴呆,虽然不捡垃圾,但前脚事后脚忘,说走丢就走丢,你可得给留个名额。”

当然,对吕静来说,更让她开心的不止是有人主动问询,而是开托老所的地址也很快有了着落。

紧邻小区幼儿园的那栋楼,恰好有套带院一楼挂牌出租。院中蔷薇、芭蕉、桂花树错落扶疏,栅栏门打开,就是斜穿紫薇花架和青草地的鹅卵石小径,通往塑胶铺地的小广场,适合带着七八位老人集体做操。

一楼带院的房子售价虽高,但租金却不贵,似乎大多数的租户并无为他人打理院子的兴趣,房东女人随丈夫的工作调动去省城,想找个喜欢园艺的长久租客,问得十分细致。

“你就是那个阿姨的女儿!”房东女人瞪大眼睛,对吕静先前的印象立刻改观,还十分赞同她的托老所,“你怎么想到的,早上送来,晚上接走,这可帮了很多上班族的大忙喽!我父亲也有阿尔兹海默症,干脆我不收你租金,你也免了我父亲的费用?”

吕静有点愣,难道这就是“心念一动,路路皆通?”

05

“福园老人驿站”大约筹备了半年左右的时间正式运转。福园就是小区的名字,吕静觉得这两个字有寓意也点明地址,挺好。

这半年,她从邻居口中的“不孝女”变成了“好闺女”。

社区安排了副书记上门对接帮扶,说这种模式值得尝试,建议她参加民政局的招投标,在新建小区开设养老项目,申请零租金用房。

吕静还是按最初设想,将老人驿站开在了福园。她没有太远大的目标,照顾妈妈是初衷,小孩子都想有伴,像妈妈这样的“老小孩”,大抵也需要有伴,所以她才建这个的。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吕静和隔壁幼儿园以及小区卫生室都敲定了, 老人们的午饭由幼儿园的食堂统一供应,确保安全营养卫生;卫生室每天早上会安排一名护士来为老人们量血压、测心率。

吕静按幼儿园的风格装修室内,墙壁桌椅都做了圆弧角,配了一百多种手工玩具和几张中式书案,通往小院的落地大窗下,一字排开六套不同的老年健身器材,阅读室的色调是青草绿、棋牌室是大地黄、午休室是天空蓝,游戏室则两面墙是玩具,居中两个大沙盘。

最初老人驿站的运营时间,是周一到周五,周末休息。很快,就有不同的老人家属纷纷提出,周末老人也强烈要求去“上学”。

是的,“上学”。

吕静第一天上岗,成为老人们的“吕老师”时很激动,她指着游戏室说“你们这代人受得苦多,几乎没有过玩乐,现在,得补上这一课,在这里的课程,就是教大家玩好、吃好、锻炼好”。

八张书案后的老人们纷纷鼓掌,妈妈的巴掌拍得最响,吕静不知怎的很想哭,连忙将视线从那张笑开花的脸上移开。

每个老人都有喜欢的玩具和游戏,他们的竞争意识很强,滚珠盘、打地鼠、按压小球都要比赛,连拼图都要比。不过,妈妈最喜欢的是寻宝,在大沙盘或游戏室里找藏起来的玩具,只要不捡垃圾,玩什么,吕梅都乐呵呵地陪着。

妈妈的周末仍旧出门,但已经不捡垃圾了,而是直奔老年驿站。

吕静几次跟来,发现她都在对着上了锁的栅栏门发呆,眼巴巴地扶着栏杆眺望她最喜欢的游戏室。

于是,老年驿站只好招了第四名员工,周末也开门啦!

写在最后

“福园养老驿站”很快开了第二家、第三家,没有换名字,但经营者其实另有其人。

吕静挺愿意把名字和经验免费给别人用的,因为这事原本就很简单,用心一定能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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