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总有些事情不会像想象的那么简单。
车子停在村外,三人进村打听着找到葛子家,谁也没想到自己接下来会演一场不大不小的戏。
葛家庄二百来户人家,三分之二是典型的旧时老灰瓦,房子很高,格局不小,屋脊飞翘,灰砖雕、花式瓦当和滴水,被踩踏光滑的石板路,弯弯曲曲的深巷,悠然宁静,古旧典雅。三人细细打量四周古香古色的老式建筑,心里不约而同发出惊叹。没想到这个一早被传说的村庄果然不一般。
程度嘴里碎碎念:“乖乖,没想到这里水这么深!这趟家访值了......”
有户人家门楼气派,门旁有石鼓石狮,兰梅竹菊的砖雕十分精致,透过老式木头门的缝隙,影影绰绰可见影壁上石雕壁画卓然浑朴 。门旁挂着一块巴掌大小木头匾额:葛岭三世孙葛原老宅,编号15。
显然已经被定为政府古民居保护工程。
“这家大概是地主吧!”杨玫仰头看看高高的门楼,又抬脚踩踩高大厚重被踩踏得有些凹凸的木门槛,“过去我们老家有户地主,也并没有这么气派。”
“这样的房子在这个村有几十户,肯定不会是地主,一个自然村落哪有那么多地主?顶多算是富农。”张大勇淡淡说道,“这个古村过去曾经是个渔港码头,非常繁盛。可惜海滩是淤滩,年久了,码头渐渐被废弃。这些老房子正是当年鼎盛时期遗留的产物,已经上了市里的开发项目,目前正启动修复整治工程,不久的将来就成为一个旅游景点了。”
果然,家家户户的院墙外都有正在挖却还没挖完的蓄粪池,排水沟。有些挖出来的土堆放在道路上,还没来得及清理。
张大勇几句话,呛得杨玫耳朵飞起红润。
她偷偷撇了撇嘴儿,一步一步跟上。程度眉梢嘴角都是笑,看杨玫视线扫过来,张开口型:“报、应!”
杨玫对他皮鞋踩下去,然后抬脚朝前走了。留下程度呲着牙,搬起脚打转。
葛子家就在村中央,也是三间老式瓦房,外观不算气派。走进去发现,院子又深又大,窗户还是老旧的木棂格子窗。
院子两旁有菜畦,一畦芸豆藤顺着竹架爬到了最高处,几架黄瓜正开着嫩黄的花,绿色的黄瓜垂落在茂密的瓜蔓里。三个人在屋子中央站了一会儿,东张西望没看到有人在家。
“有人在吗?有人在吗?”程度朝屋里喊了几声。
隐约听到有人答应了一声。程度率先跨进屋里去,结果站在堂屋中间张着嘴,半天没有吱声。张大勇和杨玫不明所以,跟着进去,伸脖子往里看了一下,也愣住了。房间虽然宽敞,却光线昏暗。炕沿上有个老太太正摸摸索索的要下炕,半眯着眼睛对着他们站的地方问:“谁呀?是政府里的人吧?”
三人互相看看,一时有些迟疑不知该怎么介绍自己。
老太太坐在炕边的方凳上弯腰摸索地上的鞋子,一时摸不着。杨玫急忙走过去帮她拾起鞋子递在手里:“大娘,我是葛子的老师!”
老太太摸索着抓住杨梅的手:“哎呀,我以为是基金会的人哪!老师,你好!”
杨玫这才看清老太太眼盲,她回头看看程度,程度赶紧上前握了握老太太的手:“大娘,你好!我也是葛子的老师。我们今天来是想就葛子的情况做一些家访!”
“葛子,他......是在学校闯祸了吧?”老太太说完拍拍炕沿儿,“老师们不嫌弃,将就坐坐,咱们坐下来说罢。”
这老太眼瞎心明,可程度觉得跟一个眼盲的老太太说事终究有些不妥:“大娘,葛子的父母去了哪里?”
“唉,别提了!我丈夫早死,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嫁得远。儿子成家立业,满心指望他生活好点,谁知他三十五上得了胃癌,去世了。留下不满十岁的葛子,葛子妈前几年也走了。只剩我们孤儿寡母,我不争气,去年又得了白内障,眼睛看不见......”老太太说着说着流下浑浊的老泪。
一切都明白了,葛子究竟怎么会跟贾苗苗走到一起的!
整天玩东村穿西村,不出事故才怪。
杨玫皱眉看看程度和张大勇,摇摇头。
“大娘,我们不家访还真不知道你们家这种情况,如果能及早知道,我们会想办法给葛子申请助学金,也可以从生活学习上多关心一些的。是我们工作做得不够......”程度非常自责内疚,这是他当上级任主任以来遇到最特殊的家庭状况。这个楼兰蔻,她班报上来的特困名单里根本没有葛子,这里面显然有问题。
“唉,也不能怪你们。你们老师教育孩子多辛苦,方方面面哪能照顾得过来呀!”老太揩了揩泪水,“再说我家葛子,这孩子很要强,也不肯对外人说。这孩子也很懂事,很孝顺,每天一大早起来给我俩做早饭,吃过早饭,再帮我把中饭放进锅里,收拾好,才去上学。虽说他孩子脾性,爱玩爱闹,可也很重情义,有骨气,家里家外全靠他一个人支撑,他要有个不好的地方,老师们一定要多批评批评他......”
杨玫一直以为葛子是个问题学生,需要家校沟通做好葛子的监管,可现在这情况,显然不能也不允许按原来的打算做。
张大勇一直没说话,他往前倾了倾高大的身体,正想开口说贾苗苗的事,依柳凤电话里的意思,显然是要葛子父母出钱出人,安排贾苗苗去堕胎。杨玫坐在炕沿上抬腿轻踢了他一下,对着他摇摇头。他想了想,直起身打消了念头。也是,葛子家这种状况,无论如何满足不了她的要求。只能另想办法了。
“请问,你们哪位是葛子的班主任?”老太太问了一句。
程度三人相互看看,一时语结。还是杨玫反应快:“嘿嘿,大娘,是我啊!我是葛子的班主任楼兰蔻。这位是葛子的物理老师,后面这位是我们学校的司机。”
程度纳闷杨玫把自己说成葛子物理老师,一听张大勇成了学校司机,差点笑出声。杨玫及时拧住他胳膊上的肉,程度咧咧嘴,忍了。
“葛子同学在班上各方面表现很不错,就是学习上不太出色,我今天来就是想问问他今年中考报志愿,有什么想法没有?”杨玫编的像模像样,入戏很快。程度暗暗竖大拇哥,女人天生演技好!
“我一个乡下老婆子哪懂报志愿的事。葛子再懂事也是个孩子,楼老师就把他当成自己家的孩子,给他拿拿主意吧!我谢谢你!”老太太伸出手。
杨玫伸手握住老太太伸出的一双枯瘦的手,使劲攥紧了:“放心吧,我会跟葛子商量,给他填好志愿!”
他们又询问了葛子在家的情况,老太太感叹自己眼瞎,周末葛子几乎在家待不住,总说自己去同学家做作业。老太太也知道孩子出去跑野了,跑惯了,担心他出去闯祸。
程度和杨玫轮流做老太太工作,要求她劝葛子不要总是长时间在外面,给葛子限定外出时间。又列举一些学生外出发生的交通事故,溺水事故,斗殴事故,早恋问题,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老太太对葛子多加规劝。
葛子早恋的问题就这么含混过去,甚至连“对葛子要加强看管”这样的要求都无法对一个瞎老太说出口,“看管”那也得是能看到的家长才办得到。
临走的时候,张大勇环视一下这幢老房子,问老太太:“你们这属于古民居,现在政府会划拨维修基金吧?”
老太抿着没牙的嘴摇了摇头:“有,那也轮不到我们这小老百姓头上,村里有头有脸的人多了去了。前阵子有几个政府干部来过我这,说起有个什么基金的,后来再没了消息。今天你们一来,我还以为又是他们呢!”
张大勇没说话,伸手戴上了墨镜。
从葛子家出来,心情都很沉重。程度心里百转千回,一会想到自己工作还是疏忽大意了,一会儿又对楼兰蔻的班主任工作出现的疑点思解不开,一会儿对今天这不伦不类的家访迷茫不解:“我们今天这家访了啥?啥问题都没沟通啊!”
“这收获还不大?够可以了。不跑这一趟,不了解这些具体情况,贸然去处理贾苗苗的问题,你和我都麻烦了!”张大勇走在后面,说得慢条斯理。
程度是个聪明人,意识到自己是有问题的,急忙对张大勇讪讪:“我做的,确实有欠妥当,放心,回去立刻纠正!按以往的常态,家访这一趟,讨论出个解决方案,问题就解决了,唉,谁知这事还这么棘手!”
“那种家访谁也能做!这回可不一样。咱们没法告诉这个患白内障的孤苦老人说她孙子给人家搞大了肚子,更没法说出对方家长的要求。这样窘困的家庭,咱们竟然今天才知道,帮不上什么忙也罢了,你还好意思再给他们添堵?”杨玫知道程度说的那种家访,跟家长告告黑状,说说学校的意思,然后一切问题就由着肇事双方父母自行协商去了,学校和老师不需要再费心费力。
可葛子家的状况,再如以往一样操作,显然太欠缺人性。
“所以我俩就配合你演了一出戏?”程度想到张大勇只是个学校司机的人设,就乐不可支。
“别没心没肺了,我是在帮你。这是你级任主任该考虑的事。再说了,如果晴天霹雳听到这么一消息,一老一小再闹出什么事,你受得了,可你能收拾得了烂摊子嘛?”杨玫气咻咻。
程度立刻收起自己的嬉皮笑脸,点头如捣蒜。
张大勇走向车旁,拉开副驾驶室车门:“司机在此,小姐请吧!”
杨玫清了清嗓子,一副老上海电影里阔太太范儿,一本正经,昂首挺胸,走过去,上车。
张大勇不急着关车门,胳膊支着车顶盖,俯身对杨玫低语:“既然风光的角色你都演了,那可要好好想想贾苗苗家那事到底该怎么解决,别头脑一热——”
“奸人一个!”杨玫知道张大勇不会听她糊弄过去,她伸手硬是拉上车门,“面包会有的。办法也会有的,但不能轻易告诉你!”
今天回去,要马上联系一下贾苗苗妈。这事要妥善处理,程度和张大勇出面都不合适,只能由她来。
将近五月份,道路两旁树木叠翠,春花烂漫。张大勇伸手扭开车载音乐,拉赫玛尼诺夫 《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在车内由快转慢,如流水般流淌开来。
杨玫微微闭上眼睛,风从窗外轻轻拂来,音符在思绪里跳荡,如丝般延伸,露珠在荷叶上滚动,落在身后的那个古村,那瞎眼老太,院子里那几架藤蔓,变成了特定的画面,摇晃着定格。
杨玫知道,有一些东西正在悄悄改变。她以为的教学,她以为的课堂,原来从没有脱离她还滞留在里面的象牙塔。它们就像这风,这音乐,这飞速远去的景象,跟葛子,跟他古老房屋里凄凉孤独的生活,从来没有靠在一起。
教育是什么?教育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大学毕业典礼那天,她的同桌邵杏说她的理想,是做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里瓦尔瓦拉那样的乡村女教师。可真到了毕业之后,邵杏却比谁都积极的找关系找门路去了青江市。她呢,倒是来到了农村,也因此有意无意跟瓦尔瓦拉比对。今天一看,自己双脚根本没有踩在土地上,而依旧悬在高高的半空。
她嘴角牵起一丝苦笑。瓦尔瓦拉式的乡村教师,现在只能成为再也无法对别人言说的模糊的影子,是蓬勃青春留下的一点酸涩,荷尔蒙分泌旺盛期的一个冲动。
音乐进入舒缓的第二阶段,管弦乐队与钢琴之间持续不断的对话保持在一个严格的节奏限定上。帕格尼尼主题被逆转,成为一段热情奔放、充满浪漫主义色彩、温暖而和谐的旋律。
音乐高亢起来的时分,恰好是汪苗苗去超市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一个久违的身影突然从树后隐蔽处闪出来。汪苗苗手里的马甲袋子滑落到地上,水果纸巾零食撒落开来。
她不顾一切跑过去抱住来人,带着哭腔喊:“禾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