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故事我不知道缘自何方，盛传与我家老一辈人口中。
一
我出生长大的村子叫后寨门口，村子往南叫前寨门口。我妈妈说穆桂英破天门镇时候，就是在我家乡安营扎寨，村子的名字就来源于那时候大寨中的方位。我妈妈没有读过书，这些传说我也没有考证过，十有八九是哄我玩儿。
村子往东是一望无际的田野。我听老人说很多年前，附近村子没有几个人。田野也还没开垦出来，是好大一片荒原。荒原中有一颗千年古树，非常醒目。好几里地以外都能看见它，十个人手拉手才能围它一圈。附近的人都奉它为神木，祖坟都愿意挨着它。甚而至于有的人还没死就去那儿挖个坑给自己占个地。
战乱年代，有几个逃兵跑到我们村，拿着枪杆子来抢的粮食。这倒不打紧，大不了把家里吃的给他们也就算了。这些人不敢太嚣张，不然行踪暴露了可是杀身之祸。可恶的是，这群逃兵里面偏偏有见识广的，看中了村外这颗树。没几天，领了几个老外来围着树转了几圈，又过了几天睡梦未醒时分，突然有人大喊:"快来啊，有人要偷树了，有人要偷树了。"
十里八村乌央乌央赶来了好几百人。可是人家手里有枪，“砰，砰，砰 ”朝天放几枪谁敢贸然上前？眼睁睁看着人家挖，刚挖没几下现场突然发生爆炸，炸死了好几个砍树的匠人，包括那个引老外来砍树的逃兵。村里的人都把这件事归结为老树显灵。无论如何，作孽的人得到报应罪有应得。老外看挖是不太容易，干脆不要根，用锯子锯。就这样最终只留下一个大树根。
神木没了，这儿也就只是一个乱坟岗，再也无人问津。
事情发生后没几天，早上大家去地里干活的时候，看到一位妇女趴在树根前痛哭。是大家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还挺着大肚子。众人不忍，上前劝解。一问才知道，原来是那个逃兵的媳妇。
细细说来，那个逃兵本来就是跟着洋人贩卖木材的。刚结婚没几天出去贩木材，偏偏倒霉遇上军阀。因为会开车，军阀没舍得杀他反而让他开坦克去了。战场上坦克遇到地雷，他被炸昏过去了。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被抛在草丛里。就这样活了下来。可是千算万算自己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这种地方。
二
她说自己在城里的房子已经被霸占了，手里只有丈夫死前留下的三根金条。现在没了去处，愿意拿金条换一点田产和一间房屋。当时，我们那方圆十几里算是穷乡僻壤，只是听说过，哪里见过金条?诱惑还是蛮大的，当即她就得到了两亩地和一间小房子。
她在树根旁给自己的丈夫立了个坟，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很规矩，除了必要的买卖和劳作，就把自己锁在家里闭门不出。她为人也好，偶尔遇见了就伯伯、叔叔的给人打招呼。
不过，这并不能抹去她丈夫犯下的罪遣。祖坟风水被毁者中虽有开明之士，当然也有冥顽之徒。指桑骂槐，丟砖抛瓦还都可以忍受。唯独邻村一个瘪三，不务正业又好酒，喝了酒就在村口骂街，实在不堪入耳。
众人多有不理解她为何非要住到这里来，她也不曾解释。村里有个媒婆，偶尔来找她聊聊天，她并没有显出悲伤模样。媒婆借机给她说：“村里有个男人，当年打仗伤了左腿。军队赔了些钱回乡了。现在还是个光棍。家里也有点势力。要不然你改嫁了吧。虽然有残疾，但有他家护着你至少不用怕那些小杂碎。”
她莞尔拒绝，只说自己克夫，不敢再嫁。自己落得这般田地是罪有应得。一开始媒婆觉得她在矜持，再三提起她依然没有同意，只得作罢。
三
不久以后，她的孩子出生了。虽然她看上去像是有点文化，但是孩子的起名还是遵循了村里的习惯，叫七斤半。众人说:"好歹起个大名吧。"她说，就叫"秦有三吧"。众人不解，都随她。
出生当天她就要下地，说想抱着儿子祭拜丈夫。邻居的婆婆们又劝她："孩子那么弱，别经了风。再说那个男人有什么好，替洋人卖命，名声多差。"
开始她默不作声，后来说得多了她便止不住哭起来，说："我知道他害了大家的风水，是个十恶不赦的坏蛋。可，可他是我男人。等孩子长大了，我会好好教他补偿你们。"接着泣不成声，众人便不再拦她。
四
生下孩子的第二年。那天是给死人上坟的日子，她很晚才回来，头发凌乱，衣衫褴褛。有个婆婆遇见她问她怎么了。她没做声，匆匆跑回家把门关起来。
又一年过去，老二出生了。自那以后村里的瘪三变得老实了，也不再骂，偶尔还来帮衬帮衬她。村里人都说这老二就是瘪三的孩子。她枉顾那些流言蜚语，更加卖力的干活来喂养两个孩子。她的努力没有白费，两个孩子活得安安稳稳。
当然日子也不是那样一番风顺。大孩子四岁那年夏天，她去地里收割，将两个孩子放在田垄上玩耍。正弯着腰割麦子，忽然两个孩子开始哇哇大哭。她回身一看，有个男人已经抱起老二要跑，老大在后面扯着他的腿。她赶紧扔下镰刀，嘶声大喊着追赶，然而她眼看着就是追不上。正当她已经觉得无力回天的时候，另一个人冲了出来，截住那个抢孩子的扭打在一起。那个人就是瘪三。歹徒掏出刀子捅了他几刀，他张开嘴狠狠的咬住歹徒的胳膊一松不松。歹徒不敢拼命，丢下孩子和刀子就跑。
她赶过来的时候，瘪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村里的大夫终于来了，但也无济于事，就这样欺负她的瘪三死了。她再次出门大约是两天之后，眼睛红红肿肿的。
五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间像沙，尘封过往的一切，在新的土地上万物依然枝繁叶茂。她在这片土地上一过就是二十年。
那年天灾真是不断。经历了一冬天的洗礼，土地蓄势待发。草长莺飞，与别岁本没什么不同。可就在阳春三月，咳嗽发烧的人渐渐多起来。大家以为是季节变换，温度不稳所致，都没当回事。谁知道不出一个月，一个村有好几个人熬不住死去。这下子大家恐慌起来。没病的急急躲避，有病的躺在床上抹泪等死。
那个女人的二儿子也不幸染病。活着的欲望是本能，面对不可战胜的敌人逃跑是上上计。村里很多健康的人收拾好行囊准备逃亡。平时很善良的人们看到她，劝她赶紧带着大儿子一起走，留下的人能不能活看天意吧。她理解，谁也不愿舍弃亲人。她告诉别人，她做不到。
她劝大儿子先逃，大儿子不愿舍弃她。逼急了，她哭起来"自己也活得够了。说什么我也得跟这个儿子死在一起。但家里总得留个活口，也好回来给我们收尸"。众人留下她，留下不愿意离开的人。
然而，她并没有放弃，从屋里抱出一摞书开始翻。从早上翻到晚上，晚上点着蜡烛继续翻。翻了两三天，她开始去田里挖野菜。头两天二儿子也硬撑着起来跟她一起去。娘儿俩早上出去，下午回来背着两箩筐草。第三天，她二儿子实在动弹不得了，只剩她孤独的背着箩筐的身影。又过了两天她二儿子竟又背着箩筐跟她一块去地里挖野草去了。
再后来，附近几个濒死的邻居也为她所救。这下子她远近闻名起来，求生者无数。有几个机灵的人，塞钱给她想以此来大赚上一笔。她拒绝了，慷慨地将她寻得的秘方告诉众人，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获救，对于放弃希望而又重获新生者她已然同于圣母。
六
还是那年，从入春到夏末大旱。村民站在地头，眼巴巴看着飘过几朵乌云，滴下两滴雨。刚要喜大普奔，一阵风太阳又出来了。庄稼枯死大半，浅浅的小溪救不活那么大片土地。灾难又让大家陷入困境。
中秋节那天，她收拾了行囊，带着儿子拉着平板车离开了村子。果然逃走才是上上策。
过了约摸半个月，她又回来了。这次回来的除了她，还有当时政府的一个大官，领着一队兵马，拉着一车车的粮食。附近村民们再一次被她救了。
当天晚上，她带着大官去了神木的旧址。听说坐在老树根上谈了很久。第二天那队兵马就开始挖，从早上一直挖到晚上。村民们当然不敢靠近。后来流言满天飞。有的说是挖出了几车金银财宝，有的说挖出了秦始皇留下的古董瓷器，莫衷一是。总之，树根是挖走了，留下一个大坑。
那天过后，她的房子就一直空着。大家猜测可能是立了功，跟着大官去城里享福去了。然而，事实又并非如此。
七
大约过了一年。那天傍晚，红霞满天。晚饭后几个人蹲在村口闲话，有三挎个包袱背着斜阳由远及近。众人见到他很好奇的问:"有三，你回来了？那么长时间你们搬哪去了？怎么不见你母亲"
有三停住脚，像她母亲一样彬彬有礼向大家打招呼，寒暄了两句。还未说什么，眼眶先红了，对大家说:"我母亲她一个月前去世了。死前她希望能跟父亲葬在一起。这次我来就是安葬母亲。"
众人大惊去年好好的，怎么就去世了？
“ 哎，其实病了好久了。去了城里，大夫说治不了了。熬到这会已经算奇迹了。”
众人叹息，"你母亲可真是个重情的人。"
有三接着说:"我母亲生前，她跟我们说了很多父亲的事。她很长时间活在自责里。她说村子里的树和我父亲都是因为她才没的。
我父亲和母亲小时候家境殷实，青梅竹马。为了躲避战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花钱托关系送他们国外留学。母亲学的植物学，父亲学的考古。两人在国外呆了四五年，本以为太平了回到祖国，结婚生子。家里却不幸遭到迫害，父亲带着母亲逃到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小镇，投奔爷爷的一个朋友。爷爷的朋友帮她们安了家，母亲在附近做了老师，父亲贩卖木材。
后来父亲半道被捕当了半个月的兵。因为父亲常常去很远的地方贩木头一个月不回家都很正常。所以当父亲说出被捕的话，母亲吓得差点昏过去。
晚饭时候父亲跟母亲说看到一颗古树。母亲听到古树细细问父亲，确信是一颗很稀有的品种。第二天她将这件事说给同事听，本以为只是闲话。谁知道同事的丈夫也是一名植物学家，同时也是一名洋人。
就这样灾祸来了。洋人直接去学校捉了母亲，胁迫父亲带他去找古树。父亲不得已带他来这里看，看过之后那洋人动了歪心思，想挖了这颗树运到国内去卖。
父亲对母亲说，‘这颗树长得很稀奇，树下面好像有秘密。可能是一个皇陵墓室。’
砍树那天，母亲说是父亲引爆了炸弹，他不想让洋人往下挖。母亲其实不知道父亲的判断是真是假。
去年，母亲冒险去找政府的人说用一批财宝换粮食。谁知道挖到树根下面，真的有好多宝贝。我也没敢靠近看，不知道是些什么东西。”
众人听过，又叹息一阵，:"你的母亲真的吃了很多苦。"
有三说:"她其实一直很感谢大家。她说，那会她已经想不活了。可是没想到大家竟然接纳她给她田地和房屋，还有好心的爷爷奶奶帮助她生活。她说生我时候她不敢请人，后来都是大家主动来帮她呢。所以她说，叫我有三。就是要记住三件事，第一我爸爸他是个好人，第二我家对不起大家，第三就是要好好感谢大家呢。"
八
有三走了，听说他跟他弟弟去当了兵。再也没回过村子，她果然也再没有出现，只有那个大坑，仿佛在说她曾经在这里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