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抵抗:龙之墓 (2)

                                                                                赤木彦一

19391113日,庭院,上坂战俘营,中国河南

“传杰君!”

“……”

“传杰君!”

“这是谁呀?”传杰的眼睛还是有点模糊。

“传杰君。是我呀,彦一。”那个阴影伸过手来拉传杰。

“彦一?赤木彦一?”传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面前的这个身着日本皇军军服的军官,居然是他在美国留学时的室友,同时也是他最好的朋友。

传杰犹豫了一下,然后拉住赤木的手,先是单膝着地,随即使劲一蹭,便站了起来。

“你没事吧?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赤木问道。

“我也是这样。真不敢相信我们会这样的场合再次见面。”

“这真是连万分之一都不到的几率呀”

“是啊,我俩居然会在这样的情形下再次见面。”

“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也是。”

这时候,其他战俘还在一个个地往卡车上爬。而这两人却陷入了长时间尴尬和沉默。

“你,那个,不如和我一起坐卡车的前面吧。”赤木向卡车的驾驶室方向努了努头。

传杰犹豫了一下。自从中日战争爆发以后,俩人就失去了联系。传杰有好多问题想要问赤木。俩人不仅曾在一个房间里朝夕相处,而且同样有着对音乐的热爱和对考古学的痴迷。但在这个本该高兴相聚的时刻,赤木却穿着侵略者的制服,而这里所有战俘的生死都有可能掌握在他手里。传杰向后看了一眼,碰巧看到永忠在人群中正盯着自己。

“我还是坐在货舱里吧,谢谢。”传杰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向附近的卡车。这时候,有人从货舱上面伸出手来,把传杰一把拉进了货舱。

赤木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直到所有的战俘都登上了卡车,他才走到卡车前部,抓住门把,将头探向驾驶舱和驾驶员说了一些话。随后,赤木走到车队的最前面,钻进了为首的那辆墨田98式轿车。

在这辆墨田轿车的后座上坐着一位瘦长的日本军官。约莫五十来岁,他高高的颧骨后面架着一副圆形的黑框近视眼镜。在他的两只长腿之间,夹着一把令人恐惧的军刀。

“为什么拖了这么久,赤木少佐?”

“对不起。安田大佐。刚才碰巧遇见了一个我在美国读书时认识的人。他在中国考古学方面非常出色。像他这样的专家,对我们可是很有用的呀。”

“出发!”安田向前座的司机下达了出发的命令,“一个中国人?”

“是的,大佐。我们卡车上的一个战俘。”

“你在美国时的朋友?”

“他以前是我的朋友。但自从我回日本以后,还没跟他说过话。”

“好。那我们就先用用看吧。”

“我建议任命他当那些中国的战俘的头领。他会讲日语。”

“就按你的意见办。但是你知道这个任务完成了之后会发生什么,对吧?”

“我知道。”赤木答道。

两人说着说着,他们乘坐的这辆轿车由一辆顶上架着重机枪的千代田92型装甲车开路,从上板战俘营的东大门风驰电掣地驶了出来。

满载战俘的卡车一辆接一辆的从大门口的机关枪阵地和肃立敬礼的卫兵前驶过。

这就是东大门啊!果真是守卫森严。

传杰几乎想不起几天前他是怎么被扔到一辆卡车上,然后被运到这个战俘营的。而现在,传杰所在的这辆卡车的货舱里虽然有三名全副武装的日本兵,但是车厢没有完全封闭,战俘们的手脚也没有被捆住。

天黑以后,这卡车就会进入乡下,等机会一到,我就跳车。传杰暗自寻思道。

但传杰的逃亡大计很快就灰飞烟灭了。离开战俘营没多远,这八辆车便汇入了一个更加庞大的车阵里。这个新的庞大车阵里有许多各式各样的的日本车辆。有些是装满了补给品的后勤车;有些却看不出来装了什么;而大部分车里都坐满了身着黄色制服的日本兵。

出于本能,传杰也开始数这个日本车阵内到底有多少辆车。数着、数着,他的心中慢慢升起一阵怪怪的感觉。

“传杰!”有人在身后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传杰吓了一大跳,转过身来,原来是永忠。不知永忠是怎么上了同一辆车,又怎么在人群中挤到了自己的身边。

“我的天哪!他们要我们干什么?”永忠感到很疑惑。

“我也不知道。”传杰回答道,“但这一定是一项非常特别的任务。”

“你为什么这样说?”

“这是一支高度机械化的部队。在日本的‘中国派遣军’中,这是非常罕见的。”

“对。”

“他们的组织也很奇怪,总共大概有五百人。这建制比一个典型的日军中队,我们称为营,的人数还要多;可是,它却又比一个典型的日军大队,也就是我们所说的团的规模要小。”传杰停了一下,“所以,永忠,你放心。他们不需要派五百个人来枪毙我们两百个战俘。”

那他们到底要我们干什么?赤木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传杰嘴上不说,但心里还在不停地嘀咕。他还记得他在波士顿念博士的时候,第一次见到这位与他在奥尔斯顿共租一个街角小公寓的室友的情形。

那时候,传杰刚刚从香港坐船抵达旧金山,然后坐了好几天的火车,历经了一个多月的旅途劳顿才到达波士顿。而他第一天来到考古系的系办公室,就见到了这张亚洲面孔。

“胡先生,这位是Akagi先生,”系里的秘书介绍道,“他也来自中国,已经在波士顿呆了好一段时间了。希望他的经验能帮你尽快安顿下来。”

“对不起。史密斯夫人。我来自日本。”这位Akagi礼貌地纠正了她。

“对不起,亲爱的。对我来说你们看起来好像都长都差不多。”

“没关系。史密斯夫人。”Akagi转向传杰,“胡传杰先生,欢迎来到波士顿大学!”

“谢谢...”传杰有点紧张,“请问我该怎么称呼你?”

“我的名字是HikoichiAkagi。”

“H什么?”传杰没有听明白,“我刚才还以为你叫Akagi。”

“是的,我的姓是Akagi,我的名是...干脆这样,”赤木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他的名字,“用日文的汉字来说吧。我的名字是赤木彦一。后面的彦一是我的名,发音是Hikoichi。”

传杰看了一眼,立刻就明白了,“赤木指的是炽热火红的木头,对吧?”

“对。”

“谢谢,这样真的一下就记住了。我的名字是...”传杰在同一张纸上写下了他的汉字名字,“胡传杰。我们中国人的姓也是放在前面的。”

“最后一个字是英雄的意思,对吧?但我太不明白第二个字什么意思。”

“你说得对。这最后那个字就是英雄豪杰的杰字。而“传”这个字代表的是我的辈分。在中国人的传统里,同一辈的人名字的第二个字都是相同的,我们会以此来辨别每个人的辈分。像我们这辈人第二个字都用这个‘传’字。听我父亲说,我的先祖在几百年前就颇费心思地通过一首诗定好了子孙各辈名字中间的这个字。比如我这个‘传’字,它的寓意就是希望子孙后代能传承家族的传统。这是不是很有意思呀?”

“是呀。那首诗是你的先祖写的吗?”

“也许吧。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写的。答案也许只有在我们家的祖坟里才能找得到。”

“这就是你学考古的原因,对吧?”

“什么?”

“考古学不就是干这事儿的吗?”赤木笑着回答道,“通过挖掘古物,搞清过去发生的事情。”

传杰花了好几秒钟才明白了这个笑话,情不自禁地也笑了起来。

“你可以叫我传杰,如果你觉得这样简单的话。”

“没问题,传杰。”

“那我应该怎么样正确的称呼你呢?”

“叫我赤木或彦一。随你的便。”

“我听说日本人喜欢在名字后加上一个桑字。”

“不用啦。我没有那么老,不需要添加这种敬语作后缀。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在我的名后面加一个君字,这意味着我们是平等的朋友。”

“好啊。那就叫你彦一君吧。日语真是一门有趣的语言。”

“确实是,传杰君。”

两人都笑了起来。

他在这里干什么?

博士毕业后,赤木不是在东京的国立历史博物馆找了份很好的工作吗?

传杰从来都非常钦佩赤木的学识和勇气。当年,赤木博士论文选的题目是‘论中国夏代的存在’。在历史学界,夏代的存在一直是一个颇具挑战性的课题。事实上,很多学者都认为夏不过是一个神话。直到目前,除了一些古代中国历史书籍和民间故事提及这个朝代之外,还没有发现任何实际的考古证据。

“你答辩得太棒了!”传杰清楚地记得在赤木回国前自己对这位好友的赞许。是的,他们俩是最好的朋友。赤木曾经教会他一口琉璃的日语。两人曾一起欣赏查尔斯河的美景、一起旅游,一起享受优美的音乐。两人甚至试图一起写歌呢!

当一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想要去试一试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传杰对自己笑了笑。

“记得保持联系哦。”赤木临别的话又在传杰的耳边响起。他们两人确实通过邮件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然而,他们都在邮件中尽量避免谈论当时正在日益恶化东亚的时局。当现在这场战争爆发以后,两人便完全失去了联系。

为什么会这样?

我曾经的好友再见却成了一名日本兵,还正在入侵我的国家。

传杰觉得命运有时非常的残酷而又讽刺味十足。

再看看我自己。不也成了一名士兵吗?只不过是拿着枪在战场的另一边作战。

过了不知道多长时间,天慢慢地黑了下来。车队在一片刹车的尖叫声中停了下来。传杰完全不知道这车队已经往南开了多远。

“扎营!”

战俘们在日本兵的监督下开始下车。

“传杰君!”

传杰刚刚跳到地面上,就听到赤木在叫他。

“赤木桑。”传杰答道。

“怎么回事呀?传杰。你不是一直叫我‘彦一君’吗?”

传杰看着赤木真诚的眼睛,犹豫了片刻,“那好吧。我不称你为先生。赤木。”

“那就这样吧。我可以跟你说一句话吗?”

“当然。”

“我刚才和安田大佐谈到了你,我们认为可以用得上一个像你这样的人。”

“用得上我。怎么用?赤木,我是不会背叛我的国家的。”

“你想到那里去了。我只是想让你当战俘里的头领。”

“为什么要我当头领?我又不是这些战俘中军衔最高的军官。”

“但你会说日语呀。我觉得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帮助到你的同胞。顺便说一下,在我心里,你才是地位最高的人。”赤木补充道。

传杰仔细琢磨着赤木的话语,考虑了一小会儿,便接受了赤木的提议。他心里暗自决定要利用一切机会来帮助自己的同胞。

“我稍后再作宣布。”赤木说,“今晚我要好好款待你一下。天黑之后,请到我的帐篷里来,咱俩好好叙叙旧。”

***

战俘的晚餐前的训话结束了。战俘们回到自己的营地中,准备吃饭。

“那个日本军官是谁?你是怎么认识他的?”永忠忍不住问道。

“他是我在美国读书的时候认识的朋友。”

“难怪他们让你...”

“我不是那种背叛国家的人。”传杰很不高兴地打断了永忠的话。

“别上火啊,兄弟。人言可畏呀。”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真的吗?”

“真的。我只想弄清楚这些日本人究竟想干什么。他们的指挥官是一个大佐。这个级别对于一支几百人的部队来说太高了。”

“这还真是很奇怪。”永忠表示同意。

“你以为我真想来当这个屁用都没有的头领吗?你迟早会明白的。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国家,为了你们。”

“晚饭好了!”一个负责烹饪的战俘喊道,“想吃饭就来排队!”

传杰和永忠走出了帐篷,加入了走向炊事大棚的人群。

“一定是给我们吃日本人吃剩下的东西。”永忠抱怨道。

“这里的吃的怎么样也比我们在上板战俘营里吃的要好。我敢打赌。”

“你也许是对的。没有什么可以比那里的猪食更糟糕了。嘿!你要去哪儿?吃饭往这边走。”

“我现在要去会一会我那个日本朋友。”

“什么?你不能就这样走到日本人的营地里去……”永忠大吃一惊,伸手想拦住传杰。

“别担心,我会回来的。”传杰向他笑了笑,然后走到战俘区入口处。

“请带我去见赤木少佐。”传杰在身边所有战俘惊讶的目光中用流利的日语对警卫说道。

“跟我来。”守卫在入口处的那名日本兵似乎对此一点也不惊讶。

赤木的帐篷位于日本营地的边缘。旁边有大批的车辆辎重。一辆五十铃型97卡车就停在他帐篷的旁边。车厢里装载着铲子、锄头,平铲等工具。传杰仔细一看,居然还有洛阳铲。这些工具都是全新的,还裹着棕色的油纸。看样子像是直接从日本的生产厂运到这里来的。

“传杰君!欢迎来到我的帐篷!”那个领路的日本兵一拉上帐篷的门帘,赤木立即就向传杰张开了双臂。

赤木的姿态让传杰感到有点惊讶。

在这种场合下这样合适吗?这时,传杰稍稍犹豫了一下。

去他妈的!传杰还是像当年在波士顿那样拥抱了他的室友。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让这个寒冷的夜晚增添了一丝暖意,驱散了最初尴尬的烟云。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啊?我的朋友。”他俩亲切地拍着对方的背,相互问候道。

“传杰!坐下来,享用一些真正的食物吧。”赤木指着小桌上的几个不同种类的肉罐头,两大碗白米饭,一缸大酱汤和两瓶麒麟啤酒,说道,“我记得你很喜欢喝这种啤酒。”

“我是很喜欢喝麒麟啤酒。我记得当年在波士顿真是很难买到的。”

“对呀。我们还必须去剑桥市日本角的那个小店。”

“在庄园街和麻省大道交叉路口拐角处的那家,对吧?”

“是呀,而且他们也并不一定总是有货。干杯!”

“干杯!”

“喔!味道真不错。你的手还是很冷啊。我记得系里的人曾经给你取了个绰号叫冷手。”

“我讨厌这个绰号。这又不是什么病。我村里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

“但是冰啤酒确实好喝。”赤木回应道。

“绝对同意。”

两个老朋友一边吃饭,一边叮叮当当地碰着啤酒瓶的脖子,一次又一次地干杯。

“你接着你的论文研究了吗?我一直觉得那是一篇了不起的论文,那么难的题目。”

“当然研究了。我在博物馆工作的时候为此花了很多的时间。”

“可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没有吗?也许我太忙了,忘了说。对不起啊。我实际上来了中国很多次,一直在研究寻找夏代的遗迹。”

“有什么突破吗?”

“我找到了一些好线索。真可惜,战争很快就爆发了。”

两人沉默地看着对方。传杰完全知道是为什么。这也是他们过去一直试图避免谈论政治话题的原因。

“但是如果你真的发现了夏代遗迹,那些专家们都会抓狂的。”传杰试图打破尴尬,“他们都说夏只是一个传说。”

“对呀。如果我找到了真正的夏代遗迹,他们是会抓狂的。就像琼斯博士的那个‘黄金雕像’。还记得他吗?”

“我怎么可能不记得?那时候,琼斯博士刚刚从北非回来。他在曼哈顿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里办的那场研讨会真是无与伦比。”

“作为一个大人物、媒体的宠儿,他居然愿意花时间跟我们两个学生交流。”

“他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我还记得他对我们俩名字的意义很感兴趣,但他怎么也发不准音。”

“CJ这个缩写是他唯一可以发准的声音。”

两人又笑了起来,又一次碰杯,喝了一口。

“我记得他说他当时正准备要去秘鲁,”赤木模仿琼斯博士的耳语说道,“不要告诉新闻界,根据我的秘密研究,这个黄金雕像很可能有超自然的能力。”

“当时我真的很想像他那样全球探险,四处寻宝。但最重要的还是要...”

“和他一样有钱,”两人又一齐放声大笑。

“那研讨会之后,我们去了华盛顿。那个华盛顿纪念碑现在还历历在目。”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啊。四百七十五英尺高,三百吨的大理石。唉!那首我们没写完的歌,你还记得吗?”传杰问道。

“是那首‘每天都是一座纪念碑’吗?”

“是呀。我还记得你当时的话,‘一个人每天都能活下去来见证历史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

“而当时你说什么‘活着、和平、非战’。那时候,我们太幼稚了!但我们写的那个吉他前奏还是很棒的。”

“你后来有没有把这首歌写完?”

“没有,太忙了。你呢?”

“写了一点点。也许要等到战争结束之后才能写完吧,如果我俩当中的一个能活到战争结束。”

“战争结束?”赤木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心想:谁会不想要战争结束?虽然这只是一个想法,但如果它真的发生的话,我们的生命必然会变得非常非常的不同

“彦一君,有一个问题,我真的很想问你。”

“问吧。”

“你在日本军队里面干什么?我们上次联系的时候,你在东京的国立博物馆里做着你喜欢的工作。”

“和你的原因一样,想帮助我的国家摆脱这场该死的战争。”

“这一点我不怪你,大家都一样。但你带着几百名士兵,几百个战俘,还有这些挖掘工具到河南来干什么?这里又不是什么战场。”

赤木停了几秒钟,他的脸又严肃了起来,说道,“如果你同意和我一起干的话,我可以原原本本地把其中的缘由告诉你。”

“你究竟在找什么?”

“我在找一个无与伦比的东西。我们俩可以一起创造历史。”

“是什么啊?赤木,告诉我。”

“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们用得上像你这样有专业能力的人。你的价值远远超过当几百名战俘的头领。和我一起干吗?”

“你想在河南盗掘中国的古墓吗?”

“加入吗?和我一起干。”

“绝对不加入。我是你的朋友,但我不会帮你偷盗我们的国宝。”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很快就要下雪了。”传杰站了起来,转身离开了赤木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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