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空中奔逃的人

——读帕特里克·聚斯金德

      《夏先生的故事》 

我们怎样旁观与揣测古怪的人,仿佛他们是另一端的人?读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笔下的畸零人,感到阵阵心酸。那些未能走上正轨的人生活在孤僻的角落中,既无从言说,也不指望被聆听,个人的痛苦盘根错节成为时代的隐疾。

《鸽子》(1987年)中约纳丹是一名银行守卫,童年时父母死于集中营,成年时妻子与人私奔,他无法再相信他人,独居30多年,唯有年复一年打磨租来的小房屋,房屋是安全温暖的庇护所,当某天早上醒来看到“不速之客”鸽子站在门口时,他再也不敢返回。而夏先生呢,他的往事归于一句“战争刚结束,夏家两口子就在村里落了户”,夏先生每天跨田野、越草地,奔走于大街小巷,穿过森林、绕湖而行,往返城乡,人们以“幽闭恐怖症”解释他的反常行为。在我看来,夏先生多像是衰老的约纳丹啊…

《夏先生的故事》(1991年)比《鸽子》更让人愁郁。聚斯金德笔下的故事像一面湖水那样一览无余。但那个孩子——讲述夏先生的“我”,与夏先生的每次遇见,都让童年一点点沉重起来。

“我”和同龄孩子一样学车、练琴、爱好爬树。夏先生并不是我关注的对象,每次遇到夏先生,总是在让人心烦的时候(事实上,当我遭受不幸、落寞的时候,我才会留意他)——在我约会落空时,夏先生在远处山脊像黑点一样移动着,像钟表的机件;当钢琴课上被暴跳如雷的冯克尔小姐辱骂后试图自杀以报复时,在大树上看见躺着的夏先生一骨碌爬起来,如惊弓之鸟飞奔;最后一次,是我在夜色中给自行车上链条时,目睹了夏先生走向湖心…他毫不迟疑,克服着水的阻力奋勇前进,最后竟然扔开拐杖,靠两臂划水挪步。

“我”很少去猜测夏先生的想法,靠做布娃娃谋生的夏太太去世之后,夏先生干脆昼夜不分地流浪奔跑。尽管夏先生本人还时不时地出现在别人的视线中,可在人们的意识中他已不复存在了。“时间从夏先生身旁溜过去”,“我”不断成长,鞋码已经41号,对冯克尔小姐的发作也能淡然处之,明白生活大概总是如此烦恼——总是必须做什么、应该做什么,要是不怎么、那就会怎么,没完没了的期求、要求、务求:去做这事!去干那事!别忘了那事!这事你解决了吗?你为什么现在才来?……无穷无尽的压力、困扰、时间的窘迫,难得有片刻的安宁。“我”觉得,夏先生是一辈子都在逃避这些叫喊的人。

聚斯金德喜欢使用雨的意象,对,倾注灵性的雨。在《鸽子》中,是一场酝酿深思的雨:夜里下了一场雷雨,不是那种急风骤雨,而是一种迟迟不来、长时间抑制着能量的雨。云层在空中犹犹豫豫地转悠了两小时之久、温柔地闪电、轻声地打雷,从一个城区转到另一个城区,好像不知道应该在何处聚积似的,它同时也不断扩展开来,越来越大,最后终于像一床薄薄的铅灰色的被子盖住了整个城市。而在《夏先生的故事》中是来不及回避的狂风暴雨和冰雹,“雨从天上倾盆直下,道路很快就被淹了,车破水而行,两边高高地溅起喷泉般的水花,就像夹道而立的水幕,冰雹如小白球密密麻麻砸下来,数百万颗冰球过后,公路看上去像撒满了碎玻璃。”此时,在路的尽头有一个正在赶路的人影…我透过车窗玻璃第一次清楚看见了夏先生的脸,他两眼盯着地面,只是每走几步才抬起那双睁得大且呈惊恐状的眼睛直愣愣朝前望一下,好看清前面的路。

晚餐时与家人谈起夏先生的幽闭恐怖症,“我”发现其实无人在意夏先生经受的痛苦,只是认为“因得了这样的病,只能这般生活”吧。“我”一开始凭自己的经验同情地想,夏先生什么病也没得,他只是喜欢在外面跑来跑去,就像我乐意爬树一样。但是我又想起了他雨中那颤抖的嘴唇和呈惊恐状的双眼、他恳切而发怒的话“求你们闭闭嘴,别再打扰我行不行!”,于是回答自己“谁会在开心时用这种目光看世界?这副模样只有内心充满了恐惧的人才会有”。

聚斯金德通过沉默的肖像(哑默,固定的拐杖与背包)与躁动的身姿向我们呈现了夏先生,夏先生不愿与人沟通,但是否生来如此?村里人对他的“盲”,是漠然、鄙视,难道关心一个活生生的病人真的不如了解一台新型号的机器?从《香水》到《鸽子》再到《夏先生的故事》,聚斯金德让我们见识了惨烈命运和无法言说的痛苦,生存方式和他人对自身命运的左右,对生命意义的执着追求(代偿)或者对无意义产生的深层恐惧,火焰与冰山共存,内在意念的扭曲,让边缘人离群索居,其异化的行为如同“一种对震惊或绝望的反射”。

每个具体的生活都无法脱离整体。他人的病痛,如静谧的雪夜、之后是冰雪融化的污浊与寒蚀;如侵袭的病毒、之后是漫长隐秘的后遗症。夏先生从开始奔跑的第一天起,他选择的心灵栖息地就只有一个原点了,迫使他不停奔跑的“幽闭恐怖症”这个实际上未得到任何确认的病症,是他无法改善现状,对人际关系与自我感到恐惧的象征,他选择“沉沦”于奔逃中。

人的所有情感和行为都是为解答他的存在问题而做的尝试,异化的人同自己以及同外界之间再也不存在创造性的关系。山谷里安息着古老的钟声和幽暗的村庄,湖泊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面硕大的明镜,而在这镜子的边缘,伫立着夏先生,他凝望着湖对岸山峦间一缕昏黄的余晖。他的一生终结时,无言俯向淡蓝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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