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我决绝地离开一家国企,孤身南下,背着一只简单的背包,装着两件衣服,一本书,挤进了南下打工的汹涌人潮中。绿皮火车缓缓地停下来,站台上蜂拥的人流像骚动的蚁群,躯体与躯体叠加在一起,分不清你的脸,他的脸。好不容易在人群的推搡中,我被悬空推上了车门,挤进密不透风的车厢里。
幸运的是,我眼前正好有一个空座位,便就势坐了下来。这时候,身边来了一个彪形大汗,他环视一下,看看前面密密匝匝的人群,知道挤不过去了,便朝我蛮横地说:“你走开!这个座位我要坐!”我第一反应是怔怔地瞧了瞧他,莫名其妙又惊恐万状。他又瞪了我一眼,带着不由分说的凶狠:“听到没有?还不滚开?找死吗?!”慌张之下,我像一只受伤的小鸟,被人用力扯住手腕,推到了过道里。
一路上空气显得混浊不堪,有人躺在座位底下,有人蜷缩着疲乏地睡了,有人要大小便却爬不出去,满脸憋得通红通红。也不知怎么捱过了那艰难的八个小时,我终于到达广州。乘坐大巴前往中山,下车时已到了傍晚六点。我孤单地走着,却发现身后总不紧不慢地跟着一个男人的身影。我大气也不敢出,赶紧加快脚步跑了起来,也不知跑了多久,才把那影子甩掉。到达同乡的工地时,浓浓的寄人篱下的感觉瞬间把我淹没。当同乡笑着递过来一瓶汽水时,我却泪水巴嗒巴嗒地掉下来,觉得自己就是一叶在海上飘浮的落叶。
跨出学校的大门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哭似乎预告了我的动荡和失意。为了不给同乡带来麻烦,第二天我便仓促地进了一家光线很暗的小制衣厂,工作是剪线头,月工资200元,要做满两个月才能领工资,还得预交押金200元。交完押金,我身上所剩无几。这份重复的劳动,虽然简单得不用思考,却把我的心束得无法呼吸。
在刚认识几天的同事带领下,我很快走出厂门,跳到另一家电子厂。在电子厂,我第一次拿到了400元工资。流水线的作业丝毫没有给我带来兴奋感。我的梦想很遥远,却始终在内心熊熊地燃烧。潜意识里,我总感到这不是我要寻找的。但究竟我需要什么,我竟也茫然无知。
捧着一纸中专文凭,我在一家家厂房间穿梭试探。夏天的东莞,太阳把我的皮肤晒得黝黑一片。一张不成熟的脸,土气的打扮,使我看上去就像个才初中毕业的人。带着木讷和羞怯,每每递上文凭,我便知道自己又将遭受拒绝。“你这文凭是骗人的吧?”人事部的往往会盯着这纸文凭,发出轻倜的嘲弄。那明白无误的蔑视和质疑,把我的一丁点自信也击得粉碎。我嗫嚅地否认着,却没有办法让他们相信我。
两年间,我辗转于各个工厂,看到了许多不同的面孔。与其说我想积累一点生存的资本,不如说我始终在寻找一份归宿感。那一声声刺耳的“孬妹”,在很多年里,都会尖锐地响在我的心中,刺痛我的神经,带给我一种极度的寂寞和孤独。洪荒宇宙,人流如织,我的家到底在哪里?
家乡,是回不去的苦涩——母亲早已丧命于半瓶“666”的农药中,肿得老高的样子让我不忍回忆;父亲随姐姐远去北京摆摊,一直负债累累;两个哥哥,都在异乡忙于生计。只要回想一下家乡路口的那颗樟树,我便被一种空落的感觉所覆盖,整体身子几乎无法着地,飘浮得就像当初被人挤搡着架到火车上。
打工的收获,其实只是让我明白了漂泊的滋味。一个结结实实的异乡人,虽几十年浪迹四方,却总在寻求一份心灵的依靠。当我在二哥的催促中来到他所在的地方,单薄的心依然单薄,但身上已感到了一种责任。这份责任是出于对二哥的感激和报答。在日日冷清中,我一面期盼着业务的好转,一面认真地看书,提升自己的技能。
其实生活是会对“认真”二字予以回馈的。经过两年的努力,小店渐渐地风生水起,在异乡的我开始了自己的“而立”之年。从一无所有的贫瘠,到生活的渐渐丰盈,心头也时常会伴随着一些小小的喜悦。然而,琐碎会带来烦扰,负重也让心得不到张扬。当物质不再成为首要的烦恼时,心灵的无法舒展就成为要解决的最大问题。
我所处的地方,是著名的佛道胜地。禅宗法脉从这里远涉日本,一个个高僧的故事在人们口中传唱。当我从一些出家师父脸上看到和善的笑容,永远如沐春风的温暖,我知道,自己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异乡人。那份潜在的渴盼,就像一颗种子,在土壤中发酵,酝酿着某一天破壳而出。事实告诉我,只要心中有坚不可摧的梦,这梦就一定会在某一天成为现实。为了这个梦,我一次次背起行囊,远走他方,寻找我的圣地,我真正的故乡。这条路其实多舛而崎岖,也经常会走着走着便撞到南墙。可是走得多了,心也就开了,路就更宽了。不断的寻觅,探索,种种的疑惑在奔赴的旅途中,会变得愈来愈明晰而坚定。我渐渐知道自己该要什么,路该怎么走。那些颠倒错乱,踌躇孤寂,一日日消失着,并成为记忆。
回望走过的路才发现,所谓的异乡,不过是心灵的飘泊无着落。当我能安然地与自己的心在一起,不再于念头中寻觅;当我懂得珍视当下,用心于当下;当我的烦恼愈来愈少,力量愈来愈强的时候,人生何处不是故土,哪里不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