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家小餐馆,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在了。
那时,从餐馆小巷拐出去的,还只是这座南方小城的一条普通街道。街道对面是老旧的民宅,而不是一座放诸全国皆可的商业广场。人声鼎沸,车来车往的喧嚣,竟然可以用一条双向二车道隔开。
餐馆由一对操着外地口音普通话的夫妇打理。十多年的时光花白了丈夫的黑发,吹大了肚子,只有双臂上线条分明的肌肉,和那日渐浑浊却杀气不减的小眼睛,述说着这个现在看起来掌勺的普通男人,似乎背负着不轻易对他人述说的故事。
相比男人,女人倒是出人意料的平易近人。岁月并没有同等对待这对夫妇,稀少的皱纹和同龄年长女性难得一见的白里泛红的脸颊,真让人难以相信,这是一位过着日夜操劳生活的女性。
盛夏初至,男人的着装,立马变成了单调的泛黄的背心,深色的短裤和棕色皮革的凉鞋,藏青色的围裙,似乎也成为了日常穿衣的一部分。而她,则是朴素的衬衣,黑色的长裤,还有这个年代少有黑布方口鞋。
同这个城市的男性一样,烟酒茶几乎打破陌生男人之间隔阂的利器。总会有人在闲暇时刻拜访这对夫妻,不是以顾客的身份,而是可以一起品茶的好友。
除了烟酒茶,男人还喜欢狗。狗栓在树下一根结实而突出的根上,闲暇时刻,男人喂喂狗,逗逗狗,教狗一些基本的指令,是这个男人眼里罕见显现出不协调的温柔时刻。这个时候女人总会说,男人对待自己的儿女,还不如一条狗。
说到孩子,男人膝下有一对儿女。然而奇怪的是,这两个孩子长的并不像他们。然而却遗传了女人天生的亲和力。下课了总是懂事的帮忙女人收拾碗筷,给男人帮厨。店里的老主顾也乐于同这两个古灵精怪的小孩子玩耍逗乐。而男人总是一言不发的在如蒸桑拿一般的厨房里默默做着菜。孩子们的鞋,虽然破旧,但仍试图证明自己的洁净。
一到餐点,男人则是一刻不能停歇的做着早已熟悉的菜色,而女人则是忙着招呼客人。女人的脚快速的在桌子之间狭窄的通道摆动,点餐,递菜,收拾吃完的餐具。女人询问或者回答客人都是简短的一句,吃什么,又来啦,但从女人嘴里说出来,总少了几分冷漠,多了几丝关切的温暖。
经营餐馆,总是在他人饭饱之时自己饥肠辘辘。拥挤的小店里尽可能的在通行和更多人就餐之间让位于多一把椅子。这家小城市里俯拾皆是的小餐馆,并没有像对街商业广场中的饕餮美食,附带有得体优雅的就餐环境。盛夏里的空调,似乎已经是拼尽全力的不可多得。忙过了餐点,男主人和她,会搬来竹制躺椅,扇着蒲扇,在店门口的树荫下,数着一片片落叶,让时光流淌的慢一些。
除了午餐和晚餐,失眠的男人,总会守着深夜归舍的人们,他们或是的士司机,酒吧服务员,摆摊卖衣服的女青年,上夜班的护士还有保安,各色人等,为他们做一碗宵夜。他们的步伐很沉重。白日里人们无论西装革履,衣着得体,还是一身灰头土脸,指甲缝里有着难以完全清洗干净的污垢,但来到这家小餐馆就餐,似乎在无声的证明什么。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掌勺的男人精打细算的丰富着菜单上的菜色,小餐馆的生意算不上好,但好歹也让他们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安静的生存下去。
有一天,男人病倒了。
这个倔强的男人,直到被女人近乎是被绑着进了医院,才发现,原来平时的不以为然的疼痛,慢慢的吞噬了他的健康。当他倒下的那一刻,这个家庭的顶梁柱,已经被疾病的白蚁吞噬的所剩无几。躺在病床上插着各种管子的他,仿佛被这些管子抽走了平日里的气概。
面对这个噩耗,女人泣不成声。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的大半辈子,是由这个疼爱她的男人陪伴走过的,而现在,这个男人虚弱的躺在病床上。虽然这一切她如此的熟悉,可如今的女人,却满是恐惧。
「几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情景呢,所以我才讨厌来医院。」男人有气无力的说道。
那时的他们,生活在远离这座南方小城万水千山的另一座小城。虽然儿时有所交集,但命运的车轮,让少年成为了无恶不作的黑脸,而少女,则机缘巧合的穿上了白衣。在一次逞凶斗狠中,少年负伤,被送到少女所在的医院救治。就这样,他们相遇,相知,相识,相爱。
青春助燃的爱情烟火总是格外的璀璨。少女不顾家人的反对,同这个所有人看起来一无是处的少年在一起,这个决定,连这个向来乖巧听话的少女都被自己吓到了。而后,似乎上了瘾,少女如此的相信少年,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少年,和有关他的一切。
就这样,少女跟随着少年又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逃离旧生活,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他们来到这座南方小城,少年靠着在酒店做服务员的空当,偷学了做菜;少女没再能够穿上白衣,而是艰难的在各个行业岗位间徘徊。两人就这样从勉强维持生计,到生活日渐的好转,最终,青年和女青年,拥有了自己的一家小餐馆,也拥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
「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可能是锦衣玉食的老大了呢。」
「如果不是我,你现在可能就不是躺在医院里,而是躺在骨灰盒里了呢。」
「这么多年了,你除了嘴巴更毒了之外,真的什么都没变呢。」
「你可就变了很多了呢,现在的你,怎么那么不争气呢。怎么说病倒就病倒呢。你不是说好了,要给我一直做好吃的绿豆粥吗?」
「原来你就惦记着吃啊,我可算轻松了,终于可以歇息会儿了,不用给你做吃的了。给你做吃的又不挣钱。」
「得了吧,赶紧好起来,好给我做好吃的。」
「必须的,没好也会给你做好吃的,拼了我这条老命。」
看着男人的信誓旦旦,女人欣慰的笑了。
「为什么你胆敢骗我!」
女人的嘶吼响彻医院的整整一层,惊呆了病房里病房外的患者和医生。平日平易近人的她,这次彻底的爆发了。男人不见了,她问遍了护士,隔壁床的,楼上楼下的跑遍了,就差没打爆男人的手机,都没有看到那个之前还躺在床上,病怏怏的男人。
小餐馆已经好几天没正常营业了。虽然女人跟着男人学会了每一道菜色,但并没有学会只有男人会做出来的味道。女人不知所措的回到了餐馆,这一个接一个的变数,她的心,如今是一团乱麻。平时一尘不染的黑布方口鞋,如今满是奔波劳累的灰尘。
打开卷帘门,准备从厨房的楼梯上去卧室休息的女人,看到了餐馆里摆放着一个盛满了东西的碗。闷热缺氧的小餐馆,正靠着排风扇发出呼呼声,做着杯水车薪的散热。
是一碗男人做的绿豆粥,是这个味道。和以前不同的是,加了点红豆。男人以自己的方式,同女人诀别。女人异常平静的吃完了这碗已经凉了的绿豆红豆粥。
一个月过后,小餐馆虽然只有女人一个人的操持,但女人也渐渐的得心应手,小餐馆的生意逐渐回到了原来的轨迹。这时,来自家乡的一个男人带来了一件东西。
「这家伙一副快死的样子来找我,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来的,说是自己想找个等死的地方。他还让我不必管他,只需要每天来门口数碗里的红豆,他会每天放一个进去,如果哪一天早上你过来看的时候数量跟昨天一样,他就是死了,让我替他火化了,把骨灰给你。还有,这是那些红豆。」
餐馆里空无一人,只有女人和来自家乡的人。她颤颤巍巍的结过骨灰,失神的捧着骨灰,坐在餐馆的塑料椅上。餐馆很静,只有风扇外壳震颤产生的规律响声。女人的震颤则是无声的。
没过多久,女人关闭了小餐馆,带着孩子,回到了乡下。那只在餐馆刚开不久从别人那里抱来的狗,则因为不方便带回去,成了这个城市里的又一只流浪狗。
你说我是谁?
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