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简论六(秦始皇本纪)
近人谭嗣同有言:二千年之政,秦政也,皆大盗也;二千年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惟大盗利用乡愿,惟乡愿工媚大盗也。
秦法苛重,多如猬毛,庶人动辄得咎,至始皇极矣!其非欲治也,欲以隳民之才,钳民之口,散民之力,愚民心智,浇漓民德也。
秦政之用人,亦有过于常人者。当其未得志也,刻意、克己以下人;其得志于天下也,必重轻人。犹猛虎之搏噬,先以伏之也。驱赶天下之人,为我一人之所用,逞一己之私欲,此以万民为刍狗也。夫刍狗者,草狗也,野祭用之也。人有疾,做而祝之,移己之疾于其身也。及罢,乃弃之也。
秦之亡,缘暴政也。今人辄以始皇于制度颇有建树,于征伐颇有奇功,于营造颇有殊勋,乃尊之称之,歌之颂之,曰千古一帝。一犬吠影,百犬吠声,颂声不绝,所恨者,竟不生于斯世也。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之有君者,将以为民也,使各安其所,各乐其业,咸亲天伦,咸养天年。书曰:天之视,自我民视;天之听,自我民听。天下万民于一人一姓,孰轻孰重乎?国家定制度,明赏罚,将使之自相屠戮乎? 将使之骨肉离散乎?将使之夷灭为墟乎?
今有人于此也,醉心于生乎始皇之时,建功立业,画图凌烟,乃不知一将功成万骨枯乎?安知己非枯骨,长存于双亲之梦中乎?
纵生乎始皇之时,屡建奇勋,然自料功孰于蒙恬?能孰于李斯?以蒙恬之功,李斯之能,犹身首异处,合族为戮,区区小吏,于大厦将倾之时,犹望覆巢之下,幸有完卵乎?
今以几绝之草民遗脉,忘先祖之大不幸,效羔羊之纳命于豺虎,忘时时待割之僇辱,不顾儿孙世世为臣为妾,此何如人哉!
上有暴君,下必有暴民。何哉?夫君者,万姓所仰慕也,视之如贤圣,名之曰天子,称之以太阳。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天生秦政,将以虐杀天下苍生也。
秦人贪征战之利,迫于其势,畏于刑罚,利其斩获也。犹舐锋刃之蜜,不能自已,而忘割舌之忧。故秦人每战,必轻死向前,勇于献身。岂但献身而已哉,则是举父兄子女一并献之也!
人之所欲,莫大于生。灭人之生,利己之身,其锋虽不可犯,其末未必不可乘也。夫强弩犹有其末,人之锋,岂有万世之利乎!
嗜杀人者,纵不自杀其身,亦必自杀其后也。始皇之诛扶苏,汉武之杀戾太子,岂偶然哉?报应就在目前,莫谓因果无有也。
天下既定,不思疗医万民之创痍,乃复为虐不止,不驱天下之人尽入于地狱,不甘心焉。夙兴夜寐,苦心孤诣,劳神焦思,所眠者五尺,所食者数两,则于乞丐之号乞何异哉。
流毒天下者,殃必及其身也,儿孙亦几不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