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听到父亲的哭声,比听到任何人哭都让我揪心,也比宽慰孩子要用心,更要小心,唯恐哪一句话嘣出,让他火上浇油,后果不堪设想。
父亲是一个异常沉闷的人,与母亲的唠叨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从不诉苦,虽然他的一生苦痛堪比黄莲;也从不喊累,我们曾经幼稚地以为他是不知疲倦的陀螺,忘了肉身之躯并无二致。他常常会在难得的空闲里,躲在僻静的房间里的床上,半立着身子靠在床头,点上一根劣质的香烟,微闭着眼睛在吞云吐雾里沉淀那堆积到喉咙的心思。
02
我眼里的父亲,永远慈祥可亲,对我们三姐妹说话声音都不大,几乎是个完美的父亲。可是在碎碎念的母亲面前,却完全是另一般模样——要么横着眼睛看她,要么怒发冲冠,破口大骂,个中原由我不甚通透。母亲常常心冷于他的不念过往恩情,悲哀自己跟着他白受了一辈子的苦,在这垂暮之年,誓要发泄一番。
不得不说父亲是个很无趣的人,少有话说,笑容难得一见,他的心里好似埋着一个黑匣子,他的天空就是那连阴的天,不去看,都知道是灰暗灰暗的,沉闷得令人窒息。我似乎能理解母亲的苦衷,她有时情绪失控的时候,几近颠狂。她渴望与人交流,渴望被人疼爱,可是父亲在四十多岁就与他分了居,隔绝了所有温暖的流动。
所以饭桌成了他们的主要战场,往往都是母亲吐槽一大堆,重复她已重复千遍的“台词”,加上许多新鲜的眼泪,父亲来个不完美的总结,咆哮一通,总是不欢而散。母亲甚至希望他快点死去,这个意愿表露无遗,在每次争吵的最后用它刹尾,仿佛它是一枚钉子,能钉进父亲的心上,迅速地让他疼死。
03
去年冬天一个狂风大作的夜里,母亲让嘴巴着实痛快了一番后去了大姐的楼房里歇息,留下父亲孤独地在渔塘小屋里哭泣。寒冬,冷夜,小屋,孤寂的老人,他再也承受不了,悲情地呼号,有了去死的想法,便拿起电话打给了我,以示作别。
我听到他抽噎的声音,心不由得一阵震动,那种不能在眼前阻止他荒唐行为的慌乱占据了我的内心,但冷静细想一下,只能以静制动。我努力抑制紧张的情绪,尽量听他说完,然后柔声安抚他,承诺我会去批评母亲的,努力顺着他说。慢慢地,他说话的语气缓和了许多,我提到嗓子眼的心也放了下来。苦难对我们来说是常态,早已顺应,他们却在亲人的彼此伤害里沦陷,曾经携手走过的苍凉岁月,岂是一个“恨”字就能抹杀的。
当然,公说公有理,婆说理又长。我没有去说母亲,只是暗示她我们都是受苦受难之人,很不容易,希望她能与父亲多理解心疼对方。她自然是知道父亲打过电话的,连声应允,却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依旧重复昨天的故事。
04
今年五月的一天上午,我又接到了父亲打来的电话,听得出他嘶哑着声音在哭,伴着潺潺的流水声,他告诉我他在长江边。我再一次恨自己不是孙悟空,翻一个筋斗就能抓到他,进而阻止他的糊涂想法。我的心在不安的狂跳,大脑在竭尽全力地搜索哪一句话能让他迅速平复下来。为了稳住他,我不停地喊“爸爸,爸爸,你听我说,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有委屈你都说给我听,我一定给你一个公道的说法。”
他哭着说,长江边没人,好说话,他是去取保险金未果回来的路上,说想把一切都办妥当后,安心的离开,可是为那个保险金他跑了两趟了,还一再提醒我留意他说的话,他留了一笔钱让我用他身份证去取得。我不会留意钱的问题,我已欠他太多,只想留住他,拖住他欲离开我的脚步。特别庆幸那笔保险金躺在那里,父亲才能安然无恙。我懂得人往往走极端就在一念间,坏情绪好比那沟沟坎坎,过去了也就好了。
05
最让我心碎的一次,是在九八年的一个夜晚,深夜正熟睡的我忽闻得一阵啜泣声,立即竖耳倾听,辨明那声音来自父亲。我立马明白了他为什么哭,他是疼我被人欺负了,他作为父亲却无能为力,其实我更心疼他的无奈。他的声音在长时间持续后慢慢消失,我却在黑夜里兀自睁眼到天明。
06
还记得大姐结婚时姐夫不肯改姓,那时十二岁的我看见父亲坐在后厢房靠墙的椅子上,左手拿着酒瓶,手肘微微上抬,右手端着小花瓷酒杯,微屈着手送进嘴里,眉头拧成一团,泪眼迷蒙,额头上冷汗涔涔,他仰头喝一杯咽下开始哭,又仰头一饮而尽再哭,泪水瞬间滴下又回去,回去又滴下,有的还流到了嘴里,和着酒味,涩,辣!
没有生男孩已然伤心过,进了门的姐夫又来了个猝不及防,让他在所有亲属面前颜面尽扫,此情何以堪。其实也不难理解姐夫的犹豫,男子汉都有那骨子里的不愿随俗,生活也不是改了姓才能过的。
07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对于父亲来说,一向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的他,更不轻易落泪。这生活啊,常常挑战父亲的底线,让他痛不欲生,生无可恋。我不能为他剪辑前面的片断,更不能置身前尘为他抖落哀伤,但希望为他续拍出夕阳里唯美的画面,有我的身影与他相随,有我与他温暖的对话。希望夕阳夕沉时,霞光却迟迟不愿在白昼里隐退,晚风抚动他霜染的白发,他努力摆弄脸上的肌肉,用皱纹写出一个会心的“笑”字,回眸里,都是欣慰。
08
千年的烟雨染白过的月光,扒开小小的木窗跳到父亲脸上,有些冷寂。他靠在床头默默抽着烟,吐着浓浓的烟圈。白色的小狗在床前匍匐,使劲嗅着尼古丁的香味,摇头摆尾。桌上盛烟灰的小碗里睡着沮丧的烟头,旁边的电视布满雪花和跳动的横杠,只有电视内传来的声音告诉人们,它还不曾完全朽乱。
父亲,想哭就哭吧,卸下多少,你看着办,只是别再告诉我,你想逃离。
365极限挑战日更营写作训练第21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