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却始终觉得,即使人一生,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所绽放的光,纵时光不长沉没在长河里,纵如空中鸟影转瞬即逝,纵肉体可毁骨血可蚀,每一笔一划的痕迹却深刻而清晰着,花开复花谢终不会被忘却。
秋天披着凉意缓缓走来,点起火红的灯细细染着枫叶,无意间碰倒银杏叶,错手撒落一地金黄,惊起北方的雁追随那温暖的光归去。南方的云总会在夏末秋初的时候闹点脾气,时而洒点泪珠笨拙得学着黛玉葬花,徒惹人烦闷,时而追着风筝跑远留下蓝天独寂寥,添补些可爱。背井离乡的人,倒也只能托这几片云烟去看看远方的桂花是否如旧开的肆意?是否还是没逃过阿婆的手掌?今年的雨水多些,白瓷罐里的桂花酱是否还是甜丝丝的?
阿婆倒不是我的亲外婆,住在我家隔壁,老伴走的早,一个人拉扯一个儿子长大,儿子争气在大城市成家立业,逢年过节都回来,带着妻儿和一堆礼品,常说要接阿婆一起去城市享福,阿婆总会站在门口抬头望望西北处的山,眼神复杂而又轻描淡写的拒绝,并称儿子谈这个就回城里去不要再来了,儿子拗不过阿婆只得作罢了。乡间人不解问起,阿婆也只笑称:“在乡里生活了半辈子,认床去了外地,晚上会睡不着嘞。”乡里人都说阿婆傻,自己不会对自己好点。但是我知道并不是的。年少不经事,听到这些,曾屁颠屁颠用稚嫩的声音问阿婆“阿婆,阿婆,你为什么不去大城市哦,听说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好玩的,他们都说你傻呢!”阿婆停下手中针线活,不答沉默的望了望窗外,我又不依不饶的扯着外婆衣角再次问着“阿婆,你看什么呢?为什么不去哦?”阿婆抱起我从衣服口袋摸出几颗炒熟的花生给我,只看着窗外说“因为阿婆的男人啊在那里睡了。”那时候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很快便抛到脑后,只记着阿婆家的桂花酱很香甜。
对于那时候的乡间的孩子,大自然就是量身定制的游乐园,花几分天真无邪,便收获许多时日的自得其乐。那时候的快乐来的容易而简单,几个小娃娃在田野溪边撒欢儿,偶然某个看到惊艳又叫不出名字的花儿,惊喜的欢呼着,一个个小脑袋围着那株肉肉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戳了下花瓣,争相着给它取名。在时光的冲刷下,就这样与山间花草木叶有了牵绊,也会在风雨赴约而来时,雀跃又有些纠结的愁,毕竟下雨时也是好玩的,圆圆的芋叶上跳动的水珠亮晶晶而清透,池塘里偶有鱼儿跃起,挑动一圈涟漪,须臾几声鸟鸣惊起得片竹影沙沙起舞,在细小的毛毛雨中撑着大大的芭蕉叶奔跑也是非常快活的。
只是常在花丛中哪能不沾叶的,晴天尚染一身尘土弄成大花脸,到了雨天常是摔倒一身泥水还粘着残叶的狼狈,总是难逃一场骂剧和一顿竹条作饭了。而每次这个时候,隔壁的阿婆就会以各种理由叫我去她家,时机恰好的话,刚好错过一劫,然后又以各种理由让阿妈消气。即使未逃劫难,也是拯救了哭闹中再添一身伤痕的我了。记忆中总是哭着跑去找阿婆,阿婆就会搂着我用苍老却温暖的手轻轻拍着我的背,轻声安慰着,然后牵着我到木窗下的梳妆台柜子里拿出几颗不同颜色的水果糖,偶尔夹着凉凉的薄荷糖,那一丝丝甜味串起了一段时光的暖意。
那时候的我除了小伙伴的活动,就喜欢踩着小碎步跟在阿婆后面,去田野菜园里撒欢儿。而最令我记挂的还是秋天的宴席,摘橘子,打枣子,捡板栗,掰玉米,挖红薯,扯豆荚儿,每天忙碌碌的跟着阿婆跑,因自己的成果被夸奖阿婆而沾沾自喜。最让人念念不忘的是中秋前夕,秋风画眉描红时的风情,行步处一树金色桂香拂面,阿婆总会提前几天洗净晒干白瓷罐儿,在一个太阳懒懒洋洋爬起的日子里,搬长长的梯子拿把剪子不急不缓的剪下一撮撮的桂花,我仰着头捧着小竹篮在下面接着,阳光静静酿着花香微醺。采好后搬着小板凳坐在院里,一边听着秋蝉的歌一边看着阿婆细细捡去杂质,用大而深口的瓷碗一层桂花一层糖服帖的码着,再一层桂花一层蜂蜜的铺着,目不转睛看着浓稠香甜的蜂蜜流淌开来,外婆见我眼馋,转身进屋拿了小瓷碗倒了些牛奶加上蜂蜜洒点桂花,奶白的画布上几瓣金黄的花朵儿,随勺子的搅动而沉浮着,甜甜的奶香,微醺的花香入肚的功夫,阿婆已经铺好上锅熬制了。二十分钟左右的等待,耐着性子在树下用狗尾巴草无聊的逗着蚂蚁儿,出锅时大波的水汽争相窜出,微放凉后,阿婆倒出部分给我解馋,然后拿出白瓷罐装起来用油纸封口木塞塞着,留着中秋做月饼和桂花糕。
后来我家也搬到城里,除了过年就很少见阿婆了,每年中秋还是会收到阿婆的桂花酱,还是用纯色的白瓷罐装着,我也会把喜欢的新的吃的托人给阿婆带过去。但生活并不像阿婆讲的故事那样美好,我在忙着成长,阿婆在慢慢变老。最后有一天,突然被告知参加葬礼,赴约的是一顿舟车劳累,一身缟素,系着麻绳,迎接的是一排挽联,一副漆黑棺木,一个小小的相框。我红了眼,阿婆却只是在红底照片里笑着,不再来搂着我拿出水果糖哄我了。一捧黄土,一缕青烟,阿婆终于守到跟她的男人同眠了。
又是一年中秋临近,秋风配合的扫去落叶卷走乌云,打断了雨水的演奏会,烛台前,供着些水果点心菜肴,还有一个有些裂纹纯白的白瓷罐,略显突兀,缕缕的香烟飘散,窗外月色如水,阿婆,我做的桂花酱也很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