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的史诗:70年的承诺

中国是一个极其重视宗法制度的国家,体现在人际关系上,便是称谓特别具体,甚至不厌其烦。比如说,英语里面一个uncle,汉语便得用伯伯、叔叔、舅舅、姑父、姨父等来表达,而且往往还会以姓氏、排行等进一步细分,因此就有了二大伯三大舅陈四表叔赵六表舅一类的称呼。英语里面的aunt、cousin等词,也可进行类似的推演。

不过,汉语里也有例外,比如四川方言里的“祖祖”一词,指代就非常宽泛。祖祖,是曾祖一辈的总称,即普通话里的曾祖父、曾祖母、外曾祖父、外曾祖母。再说得准确一点,这个称谓实际上涵盖了八种人:父亲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母亲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

汉语里对曾祖一辈不再细分,绝不是因为歧视他们,相反,在大多数家庭里,这一辈人得到了最多的尊重。只以祖祖一词通称,恐怕只是由于曾孙辈出生时,曾祖辈多已去世,如此称呼硕果仅存者基本上不会引起混淆——反正我从未听说过,谁有八个祖祖同时活在世上。

我在这里要说的祖祖,是我父亲的祖母,我童年时期最亲近的人。她已经去世二十一年了,我并不曾经常回忆起她,但二十一年后,她的形象在我心目中却并未模糊,却正如挽联上常见的那四外字——音容宛存。

祖祖白发皤然,头上总缠着一根黑纱包帕,夏天也不放下来;她身形很长,一双小脚颤颤巍巍;脸形也很长,脸上一只眼睛已经瞎了,那是很多年前由偏头痛造成的。

应当是在断奶之后,我就交给祖祖带了,一直到四岁。白天带我玩,晚上带我睡,吃喝拉撒全由她照顾。

记得有一天,祖祖抱着我在巷子外的大街上跟人聊天,叫我“小狗儿”,这个称呼让我非常开心。为了再听一次,我故意装傻问道:“祖祖,你说哪个是小狗儿?”祖祖则慈爱地回答道:“说的就是你呀。”

晚上,我睡在祖祖的床上,不过两岁的年纪,就开始失眠了。我侧卧着,听见了“咚,咚,咚,咚”的声音,于是想到,该是有人走在那条黑巷子里,要走进家里来了。可是,走了这么久,一直“咚,咚,咚,咚”,怎么还不敲门啊?很久以后才明白,哪有什么人来,不过是睡觉的时候头压着了耳朵,我听到的只是血脉的博动。

雷电交加的时候,我躲在祖祖的怀里,并不害怕。直到现在,下雨都会让我感到心灵沉静、安详,即便是雷鸣电闪。

早上醒来的时候,屋外的树上会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后来读到的书上都说那声音是“布谷布谷”,但我听到的明明是“碗豆八各,碗豆八各,碗豆八各——”一个表哥却说,他听到的是“鸡老婆婆”。

家里的小孩子除了我和姐姐,还有两个表哥,祖祖会给我们提供零食。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最常见的零食是锅巴。饭后洗碗前,祖祖会把锅巴铲起来,捏成团分给我们吃,很香。

有时也吃甘蔗、樱桃、李子等水果。樱桃,祖祖念成“恩桃儿”。吃水果时,祖祖会按人头分成几份。如果是吃甘蔗,祖祖总是先把皮削了,然后砍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在桌上排成一排。

也许是因为我最小,也许是因为祖祖带我的时间最多,所以几乎总是让我第一个拿。有一次,我挑的是最小的那一块,于是家人都对我赞扬不已,说我这么小就很懂事了。

直到现在,我妈妈还说我从小就有孔融让梨之风,拿水果时总是挑最小的拿。“让梨”一事,我清清楚楚地记得至少发生过一次。这样做意图何在,是只有一次还有总是这样,因为时间久远都不能确定了。

第一次看电影,是祖祖带我去的。那时候电影院还没有修起来,得自己带凳子。放电影的地方叫惠民宫,从名字上看应该是遗留下来的庙宇,但在我那已经变形失真的记忆里,它是一个空间开阔的山洞。那次看的是电影京剧《沙家浜》,阿庆嫂出场的时候,吓了我一大跳。她脸抹得绯红,活像一个妖怪。

不久后还看过一次电影,是在绿水公社当知青的二叔回城时带我去的。电影院灯一熄,我就哭起来了:“我的祖祖哇,我的祖祖哇……”弄得二叔只好马上带我回去。

两三岁的时候,我遇到过一次险情,差点让生命戛然而止。住在巷子前面谢家屋里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我们称之为大姐和二姐的,去南门河洗衣服时,带上了姐姐和我。

河水清澈。我站在浅水区,水仅及小腿,鱼儿们就活泼泼地在脚边穿梭。“我要捉鱼给祖祖吃。”俯下身去,一捞,捞了个空,再一捞……下一个镜头,我已经在水中扑腾了,真是黑暗的、让人窒息的时刻啊……

是大姐跳进水中,一把将我抓了进来,这时,我姐姐已经站在岸边又哭又闹:“你们把我弟弟淹死了……”

将全身湿透的我送回家中,大姐和二姐魂都被吓掉了,面对祖祖的破口大骂,两姊妹连腔都不敢开。


祖祖身板很硬朗,七十多岁的年纪了,大冬天还能洗红苕。

祖祖爱吃的东西有臭皮蛋,其实她喜欢的那种味道是因为变质发出来的,她还爱吃鸡屁股,营山老家的方言称之为“鸡翘翘”。

她喜欢喝二两白酒,喝后话很多,爱讲她娘家的亲戚陈二哑巴,说陈二哑巴偷了人家的鸡,人家找上门来,他总是听不懂说不清的样子,所以谁也拿他没办法。

祖祖能唱两首歌,一首是:“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另一首只会三句:“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

大约四岁的时候,爸爸妈妈自立门户,带着我们姐弟搬了家,我便没有跟祖祖在一起生活了。我和姐姐后来上了小学,放学回家时会从以前住的老房子前路过。如果天气晴好,便时常会遇见和几个老婆婆在街边晒太阳的祖祖,这个时候,我们就会拉着祖祖的手跟她聊几句,她总是慈爱地看着我们。

祖祖去世的时候是一九八四年,那时我上高一。那天爸爸把我叫出教室说:“祖祖突然不行了,快回去看看。”

祖祖没有什么突发病症,只是身体发凉,医生说那是因为身体衰老血液循环不足造成的。我拉着她冰冷的手,心如刀绞。祖祖此时头发散乱,往时的精神劲儿再也不见了,她气弱游丝地对我说:“可能活不过来了。”我不知如何劝慰她,只是说着自己也不相信的话:“祖祖,会医好的。”

几天的时间里,祖祖的生命体征越来越衰弱,先是手冷,然后向下冷到腰部,医生说,冷到膝盖就没治了。

其中一天,下了夜自习和几个同学一起回家的路上,一个被大家认为很幽默的同学问我:“你祖祖死了没有?”然后,又自以为幽默地改用文言文说道:“贵祖安息否?”

天哪,他怎么能够这样无视他人的痛苦,怎么还能从中找到乐趣?这个家伙,我永远不会原谅他。我真后悔当时没有扑上去和他打一架,尽管我打不过他。我没动手,不是害怕他,只是因为受了太多温良恭俭让的教育。我真应该用牙齿狠狠地咬他,用脚狠狠地踹他,用膝盖狠狠地顶他,哪怕被他打得鼻血长流……

几天之内,祖祖闭上了眼睛,她一共活了八十七岁。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和姐姐哭啊哭啊,在她的灵前哭,回到家中继续坐着哭,那感觉是夜空崩塌,银河倾倒。

祖祖的生世,我是在她死前不久才知道的。之前这么多年,我竟然还一直以为我们一家和她有血缘关系。

祖祖于光绪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出生在营山县东升乡陈家,排行老九,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她没有名字,嫁到何家之后被叫作何本陈。其实这也算不上名字,何本陈即何陈氏,嫁到何家的陈姓女。

我爷爷的父亲名叫何国舜。大概是在1915年初,国舜公的前妻王氏病逝,留下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祖祖作为续弦嫁了进来,成了四个孩子的继母。据我爷爷生前转述,国舜公和祖祖的感情很不错,小日子本来很有奔头,没想到国舜公跟着也病倒了。拖了几个月,国舜公明白自己治不好了,他放不下心的是四个孩子,尤其是作为香火之传的儿子,我的爷爷。


临死之前,国舜公拉着祖祖的手说:“幺姑娘我是莫救了,丢下四个儿女,你如果出走,就散了箍了。”国舜公担心,在他去后,这个家会像断了箍桶铁丝的木桶一样分崩离析。于是,祖祖在夫君病榻前发下毒誓:“今后我定把儿女养大成人,如再出嫁不得好死……”

国舜公撒手而去,扔下一个寡妇和三女一男。其时,最大的女孩子十二岁,最小的男孩子还不到两岁,而我的祖祖自己也不过十七岁。

十七岁,现在不过是一个高中一年级学生的年龄,而我的祖祖却带着四个孩子开始了艰难的日子。就在几天前,我刚刚完成了爷爷《我的家传》的初步整理,上面记载道:当时一家五口人靠地租为生,一年约二十石谷。估计吃饱饭问题不大,但家中的用度肯定还是相当紧张。在爷爷那不过五六千字的自传中,屡屡为因家贫不得不终止学业尽早工作而发出叹息。

家中薄产自然还会遭到一些恶亲戚的觊觎。曾祖父国舜公生前经营酒业,生意红火,花三百两银子买的一通街房即来自于酒坊的收入。国舜公死后,酒坊由爷爷的一个堂兄接去营业,每年只象征性地给我家一元大洋。

孤儿寡母,凄风苦雨,其间的惨痛自是不难想象。然而,那些具体的、点点滴滴的辛酸已经无从考证了。小民的历史,从来就不配留在纸上,似乎唯有那黑暗的记忆深渊才是理所当然的去处。

祖祖去世之后,一家人感念她的养育之恩,为她举办了一个在小县城里算得上极为盛大的葬礼。爷爷为她写了一副挽联,内有“贤良母亲守贞操七十年”之语。其时,“守贞操七十年”这六个字给了我极为强烈的震撼。那年我才十五岁,而曾祖母守节的岁月几乎是我活过的所有时间的五倍。

大致是上了大学后,我开始质疑她这样做是否值得:她也曾有过韶华光阴,但为了一个虚幻的名节,如何熬过那份寂寞、凄清,永远也不会有人知晓了。是呀,舒婷的《神女峰》不是说过吗:“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的肩头痛哭一晚。”


再后来,十来年的时间里,我再也没有想过这些,只是记忆里会不时浮现出祖祖那温暖的笑容、萧索的白发以及颤巍巍的小脚。直到去年祖母去世,我受家人之托为曾祖母、祖父、祖母的合墓撰写碑铭,才开始重新审视这一问题。此时我才发现,没有祖祖的付出,当年才一岁多的爷爷可能很难存活下来。倘如此,当然不会有这个家族的延续和兴盛,也不会有今天我的存在。

爷爷《我的家传》记载到:“我父当时听了(何本陈的誓言),即叫我们几姊妹都给养母跪下,都叫妈妈。”读到这样的托孤场面,我痛彻心扉,几欲泪下。

根据爷爷的记载,除了未成年即夭折的大姐,他的二姐和三姐出嫁时,祖祖都办置了双铺双罩,其中嫁二女的花费是一百两银子。对于亡夫的独子,祖祖则尽可能提供了较好的教育,在爷爷在读了私塾、乙种农业学校之后,又送他上了中学。因为有较好的底子,爷爷十九岁时在老家应聘高级小学老师,二十岁时在重庆应聘川江航运处办事员,均考了第一名。

爷爷和他的三姐,寿数都很高,分别育有三男四女和三男二女,爷爷直系的孙辈多达十五人。从家族传承的角度来说,也算得上是枝繁叶茂了。国舜公若地下有知,应该会感到欣慰吧。

我在碑铭的末尾写到:“忆我先辈,世道维艰,筚路蓝缕,延此一脉。尤何本陈老孺人,守寡七十年,养育子孙三代,遂有今日香火之传,家业之盛。山高海深之恩,岂敢片刻忘之?”这些话,固然免不了祭文的俗套,但的确也是满含了对祖祖的敬和爱。

一二十年前,对于此事,无论是震撼还是觉得不值,我可能都太执着于“守贞操”几个字了。那时还想过,当年祖祖完全可以带着四个孩子改嫁啊。少年心性,对这个国家的古老习俗和现实世界的冷酷,原来并没有基本认识。

现在想起来,祖祖有时会提起娘家或婆家的亲戚,但我一次也没有听她提起过自己的丈夫。七十年的时光侵蚀,再怎么熟悉的面容恐怕也模糊了吧?民间的伦理观念,与官家所宣扬的往往有所区别。我猜想,祖祖对节烈之名恐怕并没有多大兴趣吧。

让我感念她的,是另外一些原因:除了保持家族的延续,除了她对我的养育,除了她不抛弃四个孩子的善良,更让我铭记的,是她的忠实于嘱托。


有时我会很好奇地想:在如今这个价值观念多元化的时代,如果有人遇到与祖祖当年相同的境况,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无意干涉他人的生活方式,也无意把自己家族的苦难强加于人,我明白,用假定的条件来判断一个人的道德水准,没有丝毫意义。我仅仅是想探究:时代车轮飞速向前,是否将那些被尊崇了一代又一代的价值观碾压得粉碎?

我们嘲笑一切理想,恶搞一切崇高,不管这崇高是伪是真。我们只知道追逐财富,张扬个性。然而,基督教说人有“原罪”,时髦语言则称之为“人的劣根性”。人性之中,有善也有恶,一味张扬,那些恶岂不是也要发扬光大?

再回到我的祖祖身上,我要说:重然诺是人的美好品质;用七十年的时间来完成一个嘱托,是值得敬和爱的崇高品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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