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菜花

.这天晌午,李宏庆又往县教育局去。局里的院子新铺了水泥,光秃秃的,只有墙角硬挤出几株苦菜,开着瘦黄的花。门房正端着碗吃饸饹,见他来了,碗沿碰着牙齿当啷响。

“找谁?”

“找局长。”

李宏庆冲门房笑了笑——他知道这种地方的门房都不简单,一般人干不上这差事

“局长下乡哩。”门房说,眼睛望着天,天是那种陕北常见的、明晃晃的蓝。

李庆宏说:“我等等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要等在外边等。”

李宏庆在楼道里等了半下午。窑洞式的办公楼里阴凉,墙皮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他想起学生们用苦菜花做的贴画,那些小黄花在作业本上慢慢风干,却还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宏庆啊!”局长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热络的乡土气,“你可真是,急个甚嘛!”

局长的办公室很大,新式窗户密封严实,听不见外面的风声。办公桌上摆着一套紫砂茶具,局长自斟自饮,手腕上的表带闪着光。办公椅很大,皮质的,后边有一条电线插在地插上。

“咱县的情况你也晓得,”局长嘬了口茶,“穷嘛!你得理解理解么。”

“凭什么我去理解?领导们串门子,几十万上百万地摆平时怎么不理解县里穷?要我一个揽工人理解?”李庆宏很想说,想起妻子出门前嘱咐说凑合把工资要了就行,别的话别说。李庆宏叹了口气,没说话。

”再穷不能穷教育,这话我常讲。你放心,过年前我争取给你解决。”

李宏庆看着局长茶杯里打转的茶叶末,想起上回局长也是这么说的,再上回也是。局长的话像糖糕,甜是甜,就是不顶饱。

“局长,我被辞退都三年了,木镇中学的校长都换到第三任了,工资迟迟不发,我也得生活么…...”李宏庆的声音像干裂的黄土。

“理解,理解。”局长起身,拍拍他的肩,力道恰到好处,“这么的,我给你特事特办吧,争取下个月给你发一部分,你回家安心等着。”

出了教育局,李宏庆忽然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风干的苦菜花,一捏就会碎。他坐在人民广场的石凳上休息了一会儿。周围人来人往,说的笑的,几个小孩跑来跑去。李庆宏觉得好像自己是在看电影。

果然,又过了一个月,工钱还是没影。

李宏庆给巡视组写了信。信寄出去那天,他在后山的崖畔上坐了很久。苦菜花在风里摇着,细瘦的茎秆却挺得笔直。

三天后的早晨,局长和信访局的人来了。两辆越野车卷着黄土停在他门口,惊得觅食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

“啊呀——老李你这人不地道么,我说了给你解决么,怎么给巡视组写信了呢?多大的事呢?”

“是这,快动身,县长要接见你了,你看你折腾的大家都不得安生!”

县长是个中年女人,穿着半旧的夹克,短发,画了淡妆,给人朴素且干练的感觉。办公室也简单,椅子没有局长的大,也不见连着电线,办公桌上只有电脑和一个保温杯,没有整套的茶具。桌对面一把普通的椅子。门口放了一个小沙发和小茶几。房间不大,有点挤。

椅子上已经坐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一直笑眯眯的,个子不高,头发也不多,有点地中海。局长顺势坐在沙发的里侧,李庆宏只好坐在外侧。

“李老师,让你受委屈了。”县长的声音低沉有力,“是我们的工作没做好。小纪,倒茶。”

一个同样干练的小伙子给几人的纸杯里到了茶。

局长在一旁陪着笑,递过来一份文件:“这是解决方案,你签个字,明天就拨款。”

李宏庆接过文件,密密麻麻的字,他看得很慢。县长和局长就坐在对面,安静地等着。窗外的风刮过黄土,扬起细细的尘烟,落在窗台上积了薄薄一层。

翻到最后一页,李宏庆的手停住了。那里有一行小字,印得极浅:“自愿放弃其他诉求,从此不再向任何单位反映任何事情”。

他抬头,看见局长眼角还没收起的笑意,看见县长喉结轻轻滚动。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笔呢?”他问。

局长的眼睛亮了,忙递过钢笔。那是一支很贵的笔,握在手里沉甸甸凉丝丝的。

李宏庆接过笔,在指尖转了一圈,却没有落下。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前。院子里花坛里的小黄花在风里摇啊摇的。

“这字,”他把笔轻轻放在窗台上,“我不能签。”

房间里静极了,只听见窗外风吹过黄土的呜呜声。

局长脸上的笑僵住了,像糊了一层糨子。县长的眉头微微蹙起,又很快展开:“李老师还有甚要求,尽管提。”

“我在木镇工作了七年,干最苦最累的活儿,一年发十个月的工资,而你们体制内的老师一年发十三个月工资。怎么文件里不提养老保险的事呢?”

“啊,这个事啊——”县长指了指椅子上的地中海,“这是木镇中学的杨校长,他随后会妥善解决问题的。你先签字吧。”

地中海冲着县长在脸上开了一朵花儿。

“杨校长现在先出个方案吧,这是明事,按规矩办事即可么!”

李庆宏话音刚落,地中海接过了话:“啊,我还不了解情况,并且这事得有政策依据,得上会。啊,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地中海的官腔点燃了李庆宏的火:“杨校长上任一个月多了吧?你见县长,完全不做点准备?你说你不了解情况?这是你的答复吗?”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劳动法》第七十二条,社会保险基金按照保险类型确定资金来源,逐步实行社会统筹。用人单位和劳动者必须依法参加社会保险,缴纳社会保险费。这意味着,无论是正式员工还是临时工,只要与用人单位存在劳动关系,双方就必须依法参加社会保险并缴纳社会保险费。”

·“《中华人民共和国社会保险法》规定职工应当参加基本养老保险,由用人单位和职工共同缴纳基本养老保险费。

《延安市机关事业单位工作人员养老保险制度改革实施办法》第七条规定编制外人员依法参加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第十三条规定基本养老保险费由单位和个人共同负担,单位缴纳基本养老保险费的比例为本单位工资总额的16%,个人缴纳基本养老保险费的比例为本人缴费工资基数的8%。”

“《劳动法》《社会保险法》《延安市养老保险制度》,这些不是政策依据吗?”

……


李庆宏摇摇头,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纸盒,里面是学生们送他的苦菜花贴画,厚厚的一沓。最上面那张,贴着一朵完整的苦菜花,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李老师像苦菜花,不怕旱”。

“我不想和你们说了,”李庆宏说,“我要走了。”

局长追出门外说:“老李,我私人给你一万块钱,你把今天的字签了吧。”

李庆宏摇摇头,说:“局长为什么要私人给我一万块钱?我又凭什么要局长个人的一万块钱?”

……

李宏庆在后山的崖畔上站了很久。夕阳西下,把苦菜花染成了橙黄色。他想起老人们常说的话:“苦菜根苦,花甜。”

他弯腰摘下一朵苦菜花,放在嘴里细细地嚼。先是淡淡的苦,接着是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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