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小包工头,为人豪爽,交友甚广,十里八乡,几乎都认得。从小时候记事起,逢年过节,父亲总是忙着迎来送往,而腊月农闲节气,家中来人便更多些。有为讨要工钱,也有上门议事,有为故友重逢,也有村人相聚。时常有人从半下午坐至深夜依然不肯起身离去,那些陌生的脸上或失魂落魄或心满意足,或遗憾叹息或欣喜有余。借着几杯风流小酒,他们或豪言壮语或嬉笑怒骂,或妙语连珠或兄弟情长。这是父亲的青春,是属于他们那个时代的燃情岁月。而我只是一个旁观者。
那时的我,通常是在他们的高谈阔论中小心翼翼地睡去,又在他们高一声低一句的聊天声中猛然惊醒,然后又再一次孤独睡去。(儿时家境清寒,当时只有一个屋子可以住人,其余一间堆满了粮仓、农具、父亲工地上的工具以及杂物)
那时,母亲经常会为夜里到访的来客备几样下酒菜和吃食。腌菜炒酱辣子,凉拌面筋,蒸甜米等。都是些小菜,却不时有来客夸赞母亲作为主妇的智慧和绝伦的手艺。这些小菜都看似简单实则费工费时,常需提前备好。因而从腊月开始,年味就开始一点一点酝酿起来。妈妈除了要安排好大扫除,赶集,还要为除夕之夜的那一餐饭做准备。
腌菜不仅是我们那家家户户的主妇们必备的生存技能,同时还是年夜饭的经典菜式之一。白菜、萝卜、大头菜(俗称甜菜)、豆角、黄瓜、辣椒、大蒜都可以用来制作腌菜。腌菜首先需要一口半人高的瓷瓮,白菜一切四瓣、萝卜要选那种通体泛青、个大饱满的,这样的萝卜汁多肉厚,甜中带辣,腌好之后吃起来才嘎巴脆,口感层次才够丰富,回味也更持久。腌菜的辣椒要选哪种细长的螺丝椒,越辣越好,腌好的辣椒炒肉、或者剁碎了做酱辣子、包包子,拌凉菜,都是必不可少的配菜。
记得小时候嘴馋,腌好的辣椒刚从瓮里捞出来直接放嘴里嚼着吃,边吃边吸溜。腌菜最主要在于盐的量。少了会发酸,多了则太咸,而母亲是这方面的能手,事先瓮中注入清水,放入八角、花椒、桂皮,白果、麻叶等大料,每放一层菜撒一次盐,再放菜再撒盐,直到菜和水将瓮装满为止,水一定要没过菜,然后用厚实的木盖压在瓮口。接下来,只需静静等待时间的变异和发酵,半个月后就可以开缸食用了。
腌菜炒酱辣子,可以是腌萝卜炒,也可以是腌大头菜炒酱辣子。通常做法是腌大头菜切碎,肉末和自制的辣椒酱、花生碎等、腌辣椒、腌蒜瓣一起炒,炒好的酱辣子夹在刚出锅的热气腾腾的馍馍里非常美味。
蒸甜米是非常有讲究的一道菜。前一晚上洗好的糯米泡入水中直至手指能掐断米粒即可。第二日,在碗底平铺核桃仁、红枣、葡萄干、红豆等,摆好造型。然后将泡好的糯米放入碗中,水没过糯米约一指左右。一蒸笼大约能蒸六七碗左右,蒸大约一个半小时便可出锅。
面筋则是最为费功夫且工序繁多的一道菜,也是妈妈的拿手菜,每一个环节都不能马虎。前一天晚上,我们便围在火炉旁边,炉火上烧着热水。我和弟弟负责给妈妈供水。事先发好的大块的面团变得光滑韧性十足。这时需备一大盆、一小盆。小盆放温水,将面团放入温水中,如同洗衣服那样轻揉轻“洗”,每次揉约十分钟左右,将面粉中的淀粉揉出,和水倒入大盆中。第二次换水,揉面团倒水。重复数次,直至将面团中所有的淀粉揉出,最后剩拳头大小的面筋团。这个过程称为“洗面筋”。
大盆中的淀粉水静置一夜之后,淀粉与上面的清水才会彻底分离。第二天吃过早饭,我们便开始蒸面筋。弟弟负责捡柴火,我负责看火。制作面筋的好与坏火候是关键。这时的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聚精会神地坐在灶火前边装填柴火边观察火势动向。大铁锅里不放水,不能用碳烧,只能用手摇的风箱,烧火的柴不能用硬柴只能用软点的麦秸秆。等锅底开始发烫,妈妈把大盆上面的水倒掉,将盆地的淀粉水倒入锅中,用锅铲快速翻搅,以防粘锅。这时仅用灶膛的余温将混合淀粉面的水分蒸发完全至块状,然后迅速用手和铲子将面团从锅中捞起,趁还未成型快速将其揉成面团,切成条,双手捶打压平。然后将之前的“面筋团”同样压成短一点的条状覆盖在热汤的淀粉面条上。而我趁着妈妈揉面筋的空档,将锅中注水,换鼓风机烧碳火,蒸笼上擦油提前备好。妈妈将面筋在蒸笼上码放整齐,通常会蒸三笼。锅中水沸腾后边将蒸笼放上,用笼布将周边跑气的地方围起来,蒸四十分钟就可以出锅了。
蒸好的面筋晾凉,切薄片,放适量辣椒面,舔些许葱丝,用热油将花椒和干辣椒爆香,捞出,将热油淋在辣椒面和葱丝上。放入盐、醋,花椒粉,味精等拌匀,最后在滴入几滴香油。青葱配红油,酸辣配酥麻,芝麻裹面筋,配合着小酒滋溜一口,味觉乃至大脑被瞬间燃爆,仿佛天灵盖都被打开了。(这么美妙的滋味,我也是成年之后才体会到的,难怪当年的那些叔叔们如此亢奋)
那时的寒假特别冷,也特别漫长,我们经常穿很厚的棉衣棉裤才能出门。而屋檐下经常挂着长长的冰溜子,厨房的水瓮经常会结厚厚的冰层。所以,保存食物并不需要冰箱,只需要将其放在厨房或储藏粮食的屋子就可以。做好的面筋妈妈会给东家西家的邻居送一点,去外婆家拜年的时候也会送几片。其余的则留给年夜饭和招待客人用。
好不容易熬到除夕了,穿新衣,吃了早饭去奶奶家磕头拜年领过压岁钱之后,就眼巴巴等着晚上的年夜饭。
这是妈妈们的荣耀时刻。三婶会提前炸好带鱼、花生米,腌酱牛肉,备好凉菜,大妈提前一天发好绿豆芽,妈妈将之前准备好的面筋、蒸甜米和腌菜炒辣酱带来,三个主妇胜利会师之后,蒸年馍,包饺子,拌凉菜,炒热菜。厨房里蒸汽氤氲而起,各项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鞭炮噼里啪啦,从早上到下午,断断续续。到了天快黑的时候,四处红光满天,鞭炮声也越来越密集。奶奶家的大门、二门前高悬的大红灯笼已经亮起来,门厅、窗台上点上了红蜡烛。每年这个时候,小孩子们都要给关公、灶王爷等奶奶信奉的神灵们磕头。黑夜降临,菜也已上桌,大人一桌、小孩一桌。凉菜、热菜摆上桌,温热的黄桂稠酒、滚烫的姜汁可乐装满了每个人的杯子。
重热腾腾的蒸甜米,用一只筷子绕碗边转一圈,倒扣入盘,再撒上一层甜甜的白砂糖或是蜂蜜。红豆葡萄干核桃仁的鲜亮搭配着糯米的晶莹剔透,花团锦簇,好不热闹。融合了枣的香润、豆的细腻、蜜的甘甜的蒸甜米,来不及等搅拌均匀,就被你一口、我一口,三下五除二盘子就见底了。而混合了肉末、辣酱、芝麻、核桃仁、花生碎的腌菜炒酱辣子,浸染了热油的浩荡之气的凉拌面筋,既可用来佐饭,也是最受欢迎的下酒菜。
那个时候,小孩子的胃仿佛永远填不满似的,吃完自己桌的,还时常要去大人桌上讨些来吃。
吃完饭后,大人们打麻将,我们这群小孩子则跑来跑去,三叔时不时加入到我们中间来。点烟花,放爆竹烟火,我们唱歌跳舞即兴表演,直至玩的筋疲力尽。终于,我们这些小猴子们在新年钟声敲响前一个一个全都倒下了,很多次我都是被母亲从睡梦中叫醒的。
“我觉故我在”,是米兰·昆德拉式哲学的根底,口腹之欲也是我们感知世界的根在体验。“妈妈牌”小菜,不仅是我们贫寒岁月里温暖的慰藉,还包含着朴素的大智慧。
可惜,这样的年夜饭,爷爷过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在我遇到的每张脸上都有一个标记/那是缺憾的标记/那是悲伤的标记”,布莱克的诗句,妈妈的小菜,父辈的青春,我们的童年。如今,那些曾经鲜活的欲望和年轻的挣扎,都已浩浩荡荡消失在莽苍黑夜里,一去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