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极其平常的一个下午,事发得没有任何预兆。
我回到家中同往常一般呼唤着达客,它却没像意料中的那样晃头晃脑地扑向我。我再次叫了一声“达客!”,方才听到它微弱地嘤嘤叫着。这时它已经像是一支焉了的茄子似的,软趴趴地窝在桌子下。
我抱它过来,抚摸着它糟乱粗糙的毛发。
“你是怎么啦…”
达客望着我,嘤嘤了几声便耷拉着眼睛朝我身体努力拥了拥。我那时还不知晓达客的承受着巨大痛苦,也不知道达客这般是怎么。心以为它是饿了缘故,于是照例去弄了吃食。
我端来的米饭达客一粒未进,依旧无力地趴在桌下。我急切地找来了奶奶。奶奶看了一眼,就说达客在外面吃了脏东西,烂了肚肠,便接着忙活去了。少时的我望着它一起一伏的胸脯,泪水不自觉的吧嗒吧嗒下来了。我就又过去抱起了达客。
达客是不是再也不能与我亲热了呢?我抽噎着把手凑过去让它舔,它依旧耷拉着回应我,一动也未动。
不知是什么时候养成的孤僻的习性,我一直都不怎爱说话,也不会去寻伴玩耍,常望了远处出神。爸爸恐我这性子生出什么病来,恰逢姑姑家的母狗下了崽子,便去抓回一只来与我做伴。
爸爸把它从车上抱下来,它晃了晃屁股就朝我扭了过来,舔舐着我的脚趾。我望着这突然出现的小狗,灰黑灰黑的,模样说不上好看。
我把它抱起来,想你竟怎这样的丑呢?它却心领神会的憨憨笑起来,貌似不好意思地在说我也不想生得这般丑了。我望着它的脸,也抱以一笑,放下它就走开了。
爸爸拿来个项圈给它戴上,叫我给起个名字。奶奶却说家畜不要起名,开始说起一番云里雾里的道理来。最后我依然是给它起了个名,至于为什么叫达客,到如今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就是从这天起,我那一隅孤冷苍白的小小世界,竟盛放了些许鲜艳的花朵,温暖的太阳也开始照耀进来,刮起了一阵阵和煦的旋风。
很多年后想起,不得不感谢正是因为它不约而至的到来,我那孤冷的童年生活方才不至于太过寡淡。而正是因为那段日子的记忆,使得我不得不去思考它的意义。它为何以出现在我的世界,带给了我精神上的慰藉而后,又匆匆离去,只留下我空空荡荡的心灵。
就这样,达客陪伴我度过了一天天寂寥的日子。正是因为有了它的存在,平日里常望的天愈加蓝了,白云也团团地拥了过来,夏日的声声竟也变得悠扬深远。而如今闭目凝神,达客的憨厚笑容仍在心中占据着一块重要的位置,我不知道这时间会持续多久,可能是几年,也可能就是一辈子了。
夜晚,我把奄奄一息的达客抱进了房,放在枕边,就像之前它守着我那样守候着它,一夜未眠。
翌日,达客依旧未进食,左边肚皮开始腐烂了。奶奶叫我把它抱出去,免得臭在家里。
炎炎夏日,它的皮肤日渐腐烂开,又细又密的蛆虫,在肌肤之间穿插而过,每一次蠕动我的心口便疼上一分,我不忍再看它了。
爸爸说它要发臭,要死了,我不相信,仍旧每天替换吃食。不久,它脖子上的项圈被拿了下来,我清楚地知道它这次是真的要死了。我曾天真的以为达客会永远地伴着我,它就是天上永恒的日头终古常新。可我忘了达客仅仅只是一只狗。生命是那么的易逝,有如夏日的骤雨,哗啦啦倾泻一阵,便消失的了无痕迹。
我跟爸爸用蛇皮麻袋把它包裹着扔掉,赤着脚走在柏油马路,滚烫的路面灼烧脚底,每前进一步对我来说都是那么困难。我们把它扔在路边的排水渠,它那一水儿亮汪汪的明月般的眼睛望着我,似乎在祈求在诉说,于是,我转过头去,不再看它。
达客的到来,于我究竟是孤冷凄清里永恒的明灯?还是昙花一现的萤火?随着达客的离去,它仿佛既不是明灯,也不是萤火,相反的它却带来了绵绵的愁苦,与无尽的哀思。
若是我的生命里从未有过达客的存在,我是否就能避免这哀愁的心绪呢?我开始向心灵的深处挖掘,达客的存在到底于我是何意义,到如今我才有了答案。
动物的生命相比人来是短暂的。它们拥有的一世,可能就是我们人的几分之一;而正是这几分之一的时间占据了他们一世的记忆。生逢在世,能成为其它生灵一世的记忆,这对于我不能不是莫大的荣光;而在这的同时,达客不仅是我的荣光,更是我孤冷干涸的生命里那一泓清泉。我与达客的这份情感,是何滋味我想并不重要了,至少我还有回忆。
这回忆是山中迷雾,浓浓的;是湿咸海风,淡淡的;是冬日暖阳,弥足珍贵的。
那一天,我在家与沟渠间往返了无数次。它摊在沟渠里依依地叫着,两只眼睛投出最后一丝的生命力的光芒,叫声渐熄渐弱。直到傍晚下起了大雨,大雨彻底淹没了叫声。连绵的大雨接连下了好几天,我知道它是真的死了。
它清楚自己死期将至,挣扎着回到家,希望死在家中;而我,却把它送走,任凭它被雨水冲刷。末了,尸体也不知漂向了何处。
写到这儿,我抬头望向夜里,一轮明月悬在当空,负罪感突如其来地袭上心头。月光洒进来,冷冷地,是那么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