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苏门映雪
熟悉我的朋友们都知道,我喜欢唱歌,到了练歌房那是当仁不让、名副其实的麦霸。尽管唱的七零八落、荒腔走板、人神共愤,但谁也抵挡不住一个“灵魂歌手”想要发泄嘶吼的震颤心灵!我深深地陶醉并享受其中,全然不顾朋友们哀怨无奈、生无可恋的感受。所以朋友们私下里都叫我“杀死麦霸”。
然而他们却并不知道,我儿时的最爱却是唱戏,就算是到了现在,我依然迷恋戏曲舞台上那些容光焕发、光彩照人的人物形象,以及从他们嘴里发出的抑扬顿挫、感情饱满的经典唱腔。
我最喜爱的戏曲种类是豫剧,因为它通俗易懂、易学易会,大人小孩都能哼上两句。或许好多人认为京剧是国粹,是China Opera,说到地方剧种尤其是豫剧,就觉得乡土味儿十足,太接地气儿,没档次没品味。但对于我来说,豫剧是乡音是乡韵,更是斩不断的浓浓乡情。
在我儿时生活的乡村,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是没有什么娱乐项目的。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过得缓慢而又平静。偶尔村里会放映电影,那一定是谁家出了大学生或是添了大胖小子。但放电影是在晚上,我晚上要去学校上自习课,等下了自习跑到电影场,放映已经基本接近尾声,只看见佐罗潇洒地挥剑写了一个大大的“Z”,嘴里说出一句:我是佐罗!然后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吱吱嘎嘎的音乐声,幕布上闪闪烁烁出现两个字“再见”,或是一个字“完”。放映员忙着收片子、扯幕布了,留下我不甘心地站在灰尘四起的场子中,满心满眼的失望。
所以相对于电影来说,我更喜欢看戏,因为看戏是不分白天和黑夜的。一般过完农历新年在春耕夏收之间,乡村都会有一个大型的集会,那么集会是一定要唱戏的。每个村子集会的日期是固定而又错开的,这是为了方便乡亲们串门走亲戚。久不见面的亲戚带着礼品赶来了,主家亲热的寒暄和热情的招待让人好暖;嫁到别村的姑娘也带着姑爷和外孙回来了,家里顿时热闹得比戏台还要精彩。
我们村固定的集会日子是农历三月初三,正值春暖花开的季节。大人们叫“赶会”,而对于我们小孩子来说,就是“过节”了。从三月初一这天开始,村子里就开始热闹起来,学校里已经放假了,因为教室全部腾出来留给剧团唱戏的演员们临时住宿。孩子们因为这意外而得的假期兴高采烈地满街疯跑,那架势比过年还多了几分张扬和得意。
在村子的中央,舞台早早就搭好了。下面底座是由好几根一人多高的粗大圆木桩支撑着,然后用板子在上面铺成平整的台面,人走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台面上又用各种木板搭成三面严实、一面留空的“区”字型框架,再把各种绿的白的红的绸布一蒙,就搭建好了一个简易的戏台。
我每次看到这样的舞台就激动不已,仿佛就听见上面锣鼓齐鸣、环佩叮当、蟒袍玉带、长袖迎风、你方唱罢我登场好不热闹。那是一个怎样令人着迷神往的世界啊!
终于要开戏了。吃完早饭,我饭碗一丢就搬着凳子急急去了会场,只见那里人头攒动,摩肩接踵,有各种美味的小吃、有各种颜色的玩具。磨剪子的、戗菜刀的、炸油条的、吹糖人的,各司其职,生意红火。我顾不得这些,赶紧先占据有利地形一门心思想快点儿看戏。
一阵紧锣密鼓的敲打声停止后,正式曲目拉开了序幕。今天唱的戏码是《清风亭》,讲的是一对孤苦无依的老夫妻在清风亭上捡到了一个弃婴,含辛茹苦抚养他十三年后,为了孩子的前程忍痛把他归还其亲生父母。老夫妻思儿心切,每日都到清风亭盼子归来。后来孩子长大后高中状元,一日路过清风亭小憩,遇到贫瘠孱弱的养父母,他却忘恩负义,抵死不认,老夫妻碰死在清风亭上……
这时一出苦情戏。当扮演张元秀的男演员在最后一幕指责逆子忘恩负义、细数当年养育他的种种不易之时,非常动情,声泪涕下。他在台上边唱边流泪,我在台下边看边抽泣。那一刻,我的心都被他唱碎了。
戏曲结尾的铃声拉响了,我还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当我带着满脸的泪痕和灰尘回到家,妈吓了一跳,以为我怎么了,我哭着说,太可怜了,太可怜了!来我家走亲戚的二姨了解了原委后,惊讶道:这孩子,十来岁就能看懂戏了?看看哭成这样!
我的小伙伴梅英也喜欢看戏,但她更喜欢里面演戏的演员们。她对我说,我知道这个剧团里的男主角是谁,你知道吗?我说,当然知道了,他在《樊梨花》里扮演薛丁山,在《桃花庵》里扮演张才,还有《对花枪》里的罗艺、《穆桂英挂帅》里面的杨宗保,都是那个人!他在台上一亮相,我就知道好戏要开始了!梅英两眼放光地说,我觉得他的扮相好英俊啊!不如我们去后台看他化妆吧!
演员们的化妆间就在舞台的后半部,很狭窄的一个通道,门口挡着布帘子,我和梅英扒着布帘往里面探头探脑,只见墙上几面挂得歪歪斜斜的镜子前面,几个演员正往脸上涂油彩、描眉画眼。她突然指着一个已经披挂整齐正在压腿热身的武生说:看,就是他!
那个人听到我们俩的叽喳声,放下腿回过头来问,两个小孩儿干嘛呢?我们俩站在那儿你推我、我推你地扭捏了半天,梅英上前大着胆子说,你唱的戏很好听,我们可以跟你学唱戏吗?那人听了,笑眯眯地走过来说:想唱戏啊?那可没那么容易,每天都要练功劈叉叫嗓子,能吃苦吗?我和梅英抢着说,能!我们不怕吃苦!
这时旁边一个化妆的演员说话了:小武,你现在可以出师了!收下这两个小丫头吧!被叫做“小武”的人听了笑笑说,这样吧!你们现在还小,先好好上学,等过两年长大了我再教你们唱戏怎么样?梅英问:那你明年还来我们村唱戏吗?“当然!以后我每年都来你们这里,直到你们长大!”
三天的集会结束了,戏班子走了,大人开始忙地里的活儿了,学校开学了,我和梅英从那些梦幻的世界回到了现实之中。紧张的学习之余我们开始盼望着来年的三月三能再次见到小武。
但第二年小武和他所在的剧团没有来,村里请的是其他地方的剧团。虽然这些剧团的演员唱的也很棒、很投入,但我却有一丝丝的失望,估计梅英一定比我更失望吧!
之后我也再没有见到过小武,我和梅英也没有像当年说的那样去唱戏。她如今已是雷厉风行的职场女强人,而我也不知跟梨园行当相隔了多远。
但我仍然喜欢豫剧,喜欢听那余音绕梁、字正腔圆的唱段,走到公园内看见有人在唱就要站着听一会儿,有时候还会打开戏曲频道欣赏名家名段。只是苦于身边拥有同一喜好的知音太少。朋友们都觉得只有老年人才会喜欢戏曲,认为我的爱好如此奇葩都纷纷怀疑我是不是向他们“隐瞒了年龄”!
前两天我在CD架上找到一张豫剧《赵氏孤儿》的光盘,好像是上次给妈来我家时买的。我放进碟片机里拉着先生陪我一起看,当看到程婴声泪俱下地控诉自己“忍辱含垢十六年”的唱段时,我忍不住唏嘘,忽闻旁边有鼾声,扭头一看先生已经昏昏欲睡“浑然入梦会周公”了……我怒道:喂!快醒醒!他猛地坐起来说:哦,终于看完了,我们快去吃饭吧!我都饿了。我冷眼瞧着他,心里思忖:千金易得,知己难求。跟一个没有共同爱好的人还能不能愉快地生活下去了呢?
但好的艺术从来都不乏欣赏她喜爱她懂她的人。有一次,一位朋友送我一张人民会堂的戏票,是豫剧名家李金枝的经典曲目《泪洒相思地》。我去的时候诺大的会堂已经座无虚席,观众年龄段也是各个阶层都有。演到王怜娟哀哀乞求张小姐在自己死后如何安排她的后事及亲人时,是全剧的高潮部分,也是最打动人心催人泪下的地方,我看到前排一位身形粗壮的大哥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就很感动,这大概就是艺术的魅力吧!
上周一恰逢三月初三,我打电话给姐姐,问起老妈,姐姐说:妈回老家了,村里正唱戏呢!听说今年请的可是省里的剧团呢!你不是爱看戏吗?快回来吧!
放下电话,我耳边仿佛传来“锵锵锵…咚咚咚”定音鼓的声音,在高亢明亮的唢呐、悠扬婉转的弦子、如泣如诉的二胡声中,一个个峨冠博带、粉面含春的人物次第出场,上演着一个个或荡气回肠、或缠绵悱恻、或正义凛然的故事,然后在别人的故事里,笑着他人的笑、流着自己的泪……
台前锣鼓敲风月,戏里春秋说稻梁。浓妆粉墨演人生,梨园春色惹人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