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组织了一次活动。同学们排着队,来到了火车站。一列客车徐徐开进站,列车停稳后从车厢里走下几个工人。其中一个人捧了一红布罩着的方盒子。从欢迎的人群中,我踮起脚远远地望见那只被人们前呼后拥的红布罩的玻璃盒内是一黄土豆样的东西。
别人对我说,那东西叫芒果。是外国友人送给伟大领袖,领袖又送给了工人阶级。芒果陈列在展览馆供人们参观。小镇上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芒果。据说,这种东西生长在热带非洲。提起非洲,遥远而神秘。我想那芒果一定像唐僧西天取经那么历尽艰辛得来的。王安福口水四溢地说它的功效像那人参果,一千年才结一颗,吃了延年益寿功德无量。当他把这个看法告诉同学们时,大家都表示赞同。
自从工人代表捧来了芒果后,学校的大事小事全部由工先队管理起来。工先队从工厂弄来许多铁锹铁镐小推车,学校的小工厂小农场轰轰烈烈发展起来。
开春,同学们用锄头和铁锹在校外一片满是荆棘和砾石的土岗上开垦了一大片荒地,准备种红薯和花生。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工先队员管理着学校的农场。过去他种过很多自留地,很有经验,带领我们这些学生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战天斗地愚公移山。
老工先队有五十来岁,个子高高瘦瘦,背有点驼。虽然上了年纪,力气仍很大。他不多话,吆喝一声,声如铜钟。身先士卒,“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干得又快又好。给土地施肥,一人挑两大桶粪便,健步如飞。同学们两人抬一桶,走路还摇摇晃晃,桶里的大粪砰溅起来,弄得身上臭烘烘的。有同学做小资状,抬粪桶时捂着口鼻,老工先队训斥道“没有大粪臭,哪有稻米香。”
老工先队说:粪是农家宝,种地不可少。要求我们多积肥,多施肥。大小便都必须倾倒学校的厕所里。同学们都不吝啬,学校的粪坑总是满满盈盈,这令小镇附近的农民很有些眼馋。他们有时担着粪桶溜进学校里从厕所粪坑偷大粪。老工先队一旦发现,立即把偷粪者驱逐出境。他站在粪坑旁守卫着,手握一长柄粪勺,威风凛凛像那当阳桥上猛张飞。
老工先队对我们要求很严,分配的劳动任务没有完成就不让收工。他百般挑剔,厉声呵斥。土地没有整平,土坷垃没有弄碎,粪洒的不匀。有同学偷懒,翻地时只挖浅浅的表面一层浮土。老工先队目光敏锐,发现后一通臭骂,责令全部返工。时常很晚还不放我们回家,弄得我们饥肠辘辘,就眼巴巴地盼着一个人来。
早春,下午五点多钟,夕阳慢慢地下了山,天色渐渐暗淡。这时,通往校园的小路上一个人影一步一摇走来。那是老工先队的宝贝儿子。迈着八字步,腆着大肚皮拖着两条黄鼻涕。走到老工先队面前,结结巴巴叫:“爸,爸,爸。回,回家吃,吃饭了。”
我们一看到老工先队结巴儿子,就很高兴。只有这个时候,老工宣队才会面孔多云转晴,吩咐一声:收工吧。我们如同大赦,欢呼着,拖上工具往回走。
老工先队结巴儿子叫毛毛,和我们一般大,也在我们学校念书。我的同学当中有三个知名的特殊人物。第一个是我先前介绍过的阿全,第二个就是毛毛,还有一个叫朱老三的。他们都很弱智,然各有特点,是我们少年时期津津乐道的话题,属名人一簇。
毛毛虽然弱智,学习做事很是低能,数数不过百,识字仅知自己名字。有些方面却很是精明,自己手上的东西别人费尽心机哄骗不去。对食物特别的贪婪,凡是能吃的东西,能填进自己肚子的东西就决不给别人拿去。见到吃的东西,他双眼发直,口角流涎。如果有旁人和他一同进餐,他手忙脚乱,拼命往嘴里填,肚子里咽,直撑地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哼哎哟。在老工先队娇宠下,毛毛身体健壮,胖胖乎乎,总是红光满面。
学校里,同学们恶作剧,喜欢捉弄毛毛。毛毛贪吃,有同学弄了些风干兔子屎装在盒子里,送给毛毛。兔子屎一粒粒圆圆黑黑的,微微有点褶皱,很像是小镇上的特产黑豆豉。这是一种用黑豆煮熟腌制而成的食物,炒菜做配料,也可作零食吃。毛毛接过盒子狐疑地看着不敢吃。王安福干这事最有趣,他会装模作样捏起一粒转身做个往嘴里放的动作,回身冲毛毛喳吧喳吧嘴说:“真好吃。”
毛毛信以为真,赶紧捏起兔子屎往嘴里填。一喳吧,不对味。一脸苦相,忙不迭往外吐。同学们开心地哈哈笑,跑开去。毛毛十分气愤,结结巴巴骂:“去,去,去你妈,妈的。骗,骗,骗老子。”然而,过不了多长时间,毛毛就会忘了兔子屎的味道,又被别的同学用同样的招数骗上一次。
毛毛不参加劳动,学校小农场分红薯却跑最前面挑大的。有人指责他,瞪眼立马顶道:“我,我爸是工先队。”别人也无奈。老工先队偌大年纪,只有毛毛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十分疼爱。我们很少见到毛毛的母亲。毛毛母亲身体不好,病病歪歪,极少出门。
小镇上的人大部分都是顺着铁路来的外乡人,老工先队是当地土著。他的父亲是个地道的种田汉,乡巴佬。早在小镇还没兴建起来的时候,他的家紧挨着铁道搭了间茅草棚。小镇修建火车站时,占用了他家那块土地。铁路施工人员开着推土机要铲平他家茅草棚。老工先队的父亲为保卫自己的老屋,手握一柄铁锄雄赳赳气昂昂拦在推土机前,使得铁路扩建工程几乎陷于瘫痪。铁路上一位负责人说服老农放下锄头,答应给他的儿子招进铁路,参加工作。老农转怒为喜,丢下锄头,乐颠颠去搬家。于是,年轻的老工先队进了工厂,从此成了一名铁路工人。他脱下土布小褂,褪下抿裆裤,套上簇新的咔叽布工作服,心里充满了自豪。
小镇历史不长。一百年前,这一带还荒无人烟。漫山遍野没人头顶的茅草。野兽出没,土匪横行。方圆数里名叫蚁山,连绵的土岗上白蚁特别多。一望无际,萧萧荒野,孤零零几棵枯树被白蚁蛀空。蚁山上蚁冢累累。五十年前,铁路修到这里,轰轰隆隆的火车吼声吓跑了野兽。扛着铁镐的工人赶走了土匪。创业者们放一把火,烧尽了漫山遍野的茅草,烧死无数的白蚁。残存的白蚁顽强抗争,潜伏到地下,几十年仍没绝迹。我在小学读书时,还经常看到它们一队队一列列穿梭于教室窗沿屋角之间。
老工先队的父亲临危不惧,手握一柄锄头拦在推土机前,拼死抗争,为老工宣队争来一只铁饭碗。他很得意,逢人便说他辉煌业绩,赫赫战功。儿子上班后,老农每天给儿子送饭,一路顺着铁轨走去工厂。老工宣队的母亲已去世多年,只有父子俩过活。一天,老农又去给儿子送饭,走在铁轨上,悠闲地哼着小调。远处开来一列火车,冒着黑烟,鸣着汽笛。老农优哉游哉,对轰轰隆隆越来越近的火车视而不见,对路旁惊呼的人群充耳不闻,他还陶醉在面对突突冒烟隆隆作响的推土机大铲前的英勇行为辉煌履历。他睥睨着火车,心想:我就不信,你敢压我。谁知火车不是推土机,雷霆万钧,排山倒海直冲过来。砰的一下,老农血肉之躯哪堪百吨钢铁猛烈一撞,立刻撞得灵魂出了窍。
老农撒手归西,留下老工先队孤身一人,再也没有人给他送饭了。他成天拎着个腰型铝饭盒打游击,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餐,热一餐。这种状况一直到老工先队三十岁还没有改善。老工先队三十几岁还没结婚,小镇铁路工会主席考虑到应该关心一下职工生活,从苏北老家带来个要饭的黄脸婆,介绍给老工先队。
老工先队孤身一人,一贫如洗。工会主席好事做到底,将自己的一张大木床借给他。新婚之夜,老工先队被同事们灌了半斤高粱酒,醉醺醺拥着黄脸婆滚在大木床上。半夜里仿佛闹地震,昏黄的十五瓦灯泡吊在屋子当中,一根电线晃晃荡荡。这对新人正在那张古老的大雕花木床上紧忙活,老工先队吭哧吭哧关键时刻来临时,忽然“轰隆”一声,仿佛天崩地裂,大木床在他们身下崩塌了。黄脸婆一声惊叫,险些晕过去。他们赤身裸体从粉尘木屑中爬起来,慌怵,一看,原来白蚁把木床架全蛀吃空了。朽木支撑不住老工先队的震荡,散了架。
这场灾难使得老工先队一蹶不振,再怎么努力也没弄出个好接班人来。种子不健壮,土地又贫瘠,长出来的苗苗蔫蔫歪歪。老工先队抑制不住对白蚁的刻骨仇恨,以后看见白蚁,必大加杀戮。
小镇一带的蚂蚁有很多种类,危害最大的是白蚁。它们有强有力的牙齿,惊人的消化能力,无论什么树木都能吞噬蛀空。白蚁肥肥胖肥胖,很像蚁类中的土豪劣绅。还有一种黑蚁喜爱在树上爬上爬下,吃点树的浆汁。最常见的是红蚁。这种红蚁很小,除了有时会进入人家厨房糖罐里偷点糖吃。对人没有什么害处。它们整天忙忙碌碌显得很勤劳的样子,由此常被人们称赞,成为动物界勤劳的模范。自从洪水滔天挪亚在方舟上救了一对蚂蚁,竟繁衍出这么多后代。
小时候,我常拿这些蚂蚁消遣。在房子墙根下,时常会出现一只蚂蚁的队伍,又黑又长,浩浩荡荡行进着。蚂蚁队里每隔开一段距离,就有稍大一点的蚂蚁出现,那是兵蚁。它们负责巡逻,维持秩序,防止外敌侵犯。来来往往的蚂蚁碰头时,双方停下来交头接耳一番,好像是互通什么消息。我俯视这些小生灵,有时候发慈悲丢点食物给它们。开始是一只蚂蚁,发现食物它就会赶回洞里叫来一大群蚂蚁,推的推,抗的抗,嘿嘿唷唷唷往洞穴中搬。它们力气很大,能举起比自己身子大几倍的食物。小工蚁吃力地举着食物,大兵蚁神气活现在旁巡逻。有时我拿了只卫生球,在蚁队必经之地划一道线。仿佛一条天堑,来往蚂蚁遇到这条线就不过去了,它们左右徘徊,奔走呼号。我每每被这神奇的现象所激动,被卫生球的威力所迷惑。叹息道:“这些小家伙真可怜,回不了家了。”当食物上爬满了蚂蚁,我生起杀机将它们放在烈日下烤死。或点火去烧它们,火焰所到之处,无数蚂蚁死于非命。在这种屠杀中,我原始的残暴得到宣泄。
我们在土岗上开荒,一旦发现白蚁,老工先队就要穷追猛挖,直捣蚁巢。他有时自己动手挖,有时指挥我们学生挖。一反常态,平坦的土地挖得坑坑洼洼,新栽种的薯苗遭践踏也在所不惜。蚁巢很深,藏匿地下数尺黄沙中,每每挖出一个很大的坑来。
每当同学们闹闹哄哄在老工先队的带领下挖蚁巢。我就独自一人走到一旁。我已经不再是玩泥巴捉蚂蚁的自得其乐无知的孩童了。我想读书,只有读书,我才有优势,有自信,有乐趣。现在在学校挖泥巴,以后下乡还是挖泥巴,我这一辈子就是挖泥巴了。满腹心事,一腔惆怅,我常常陷入迷茫。
小镇一带方圆数里,地下挖掘几尺深就是黄沙。越往下挖沙子越多。沙粒纯净细密,黄灿灿,是建筑的好材料。没有人知道这些沙子是怎样形成的,是什么地质构造。看着同学们热火朝天挖着白蚁,一只大坑越挖越深,挖出来的沙子越来越多,堆成一座小丘。我有时想这些沙子是哪里来的呢,是大海沉积的还是河流冲刷的呢?在远古的时候,我们脚下这片土地又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们生活的地球又是怎样形成的?从来没有老师给我们讲这些知识。我沉浸在思考中,有限的知识呈现脑海,浮想联翩,想象着远古的时候,地壳运动,山崩水涌,风侵雨蚀,沧海变桑田。
春寒料峭的日子,原野显得空旷寥廓。北风一无遮挡在山坡吹过,白草沙沙作响。风吹起沙尘扫过我的脚面。几棵楝树,落光了叶,枝条强打精神支向天空。风掀起沙粒和草屑,旋转着卷向坡下的铁轨。一列火车从远处开来,火车头轰哧轰哧轰哧喷着浓烟,沉重地喘着气,一团团白色的烟气随风飘散。这景象吸引着我。站在地头,拄着锄头把,望着由远而近的火车。
开过来的是列客车,一节节车厢的窗口晃动着人头。我望着他们,想着这些旅行的人是从哪里来,又去什么地方?车窗里的人也在看我,他们一定也在想,这拄着锄头把的少年在向往着什么,他是谁家小男孩?
有时开来的是列货车,长长的车厢像一条黑龙,逶迤着经过土岗下,我一节节数着车厢。货车比客车长许多,呼呼隆隆很长时间才过完,一共有四十几节车厢,最后一节是守车。要进站了,一个手拿信号旗的守车员站在车尾。飞奔的车轮卷起股风尘,追逐着车轮,几张纸片舞起又落下。我一直目送车尾远去。
经过一阵忙碌,劳动的人群中传来欢呼声,终于挖到了蚁巢。巨大的黄泥干结而成的蚁巢有两米多长,一米来宽,上面满是凹凹凸凸的大大小小的洞窟。无数的白蚁附在上面急急忙忙来回爬动,他们大难临头了,惊恐万状。
同学们将地里刨出来的杂草树根拢起来堆到蚁巢上,点火烧起来。我看到王安福欢快地围着蚁巢,一边叫着一边往上丢干草。噼噼啪啪,火焰舔舐蚁巢,白蚁全被烧死。一阵烟吹过来,熏到我的眼睛,我揉一揉眼走开去。
烧死这窝白蚁,老工先队出了口怨气,指挥大家把土地重新平整好。我拿起锄头走上前。这时,西边,灰蒙蒙的天空下走来一个人影。人影渐渐走近,我们欢喜地看到,那是老工先队的结巴儿子毛毛。我们知道,今天的劳动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