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和叔的见面,除了过年,就是清明节和阴历十月初一的寒衣节。每年这时,他都要骑着电动三轮车,从现居的村子来到我们村,给我去世的二爷爷二奶奶上坟,风雨无阻,虔诚而又庄重。
叔和我是未出五服的宗亲,关系紧密;但叔和我并没有血缘关系,这与我们家族的不寻常经历有关。
我爷爷和二爷爷是亲哥俩,另外还有一个姐姐。本来是一个幸福的五口之家,但由于太爷爷的意外死亡,彻底改变了整个家庭的命运。
小时候听母亲说,我太爷爷在河边割草时偶遇日本鬼子,河对岸的鬼子让太爷爷过去,太爷爷没有听从,活活被日本鬼子开枪打死。当时爷爷姐弟三人都未成年,太奶奶遂带孩子回了娘家村子,在娘家的帮助下拉扯孩子。其中二爷爷就直接过继给了舅舅,跟了舅舅姓。(对这段经历,我做过考证,对于时间感觉总不是太准确,且也有说是与“小码头惨案”有关。由于爷爷、父母等直接当事人早已去世,而在世的亲人中很多也说不明白,所以还有待继续考证。)
二爷爷长大后,成家立业。但好景不长,未过几年,便因病英年早逝,未留下一男半女。二奶奶没有改嫁,而是过继了娘家侄子,独自为已故的二爷爷撑起来一个家。可以推测,在那样缺吃少穿的年代,孤儿寡母的生活是多么得不容易。二奶奶吃过的苦,受过的累,遭过的难,非常人能够想象。唉,这就是我那苦命的二爷爷,这就是我那坚韧的二奶奶,这就是我那命运多舛的本家叔。
苦难的岁月里,二奶奶和叔相依为命,含辛茹苦把叔养大成人;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叔从小自立自强,懂事听话,学得了一手的木匠手艺,慢慢使家里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待叔成家立业后,孝敬老人,关爱子女,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如芝麻开花般节节高。
生活不易,命运常常会遭遇苦难的突袭;人情薄凉,经历过才对炎凉事态有切身感悟。1980年,二奶奶去世后。叔的亲生父亲,认为他已经为养母养完老送完终,露出想让他重回故乡原生家庭的愿望。毕竟在哪边,有自己的亲生爹娘和兄弟姐妹。在这边,叔虽然有良好的人缘和事业基础,和我父母关系也是非常好,如同亲兄奶弟一样,丝毫没有违和感。但理智终归还是败给了血缘。在我的父母做了无数次的挽留后,在亲朋好友做了无数遍劝说下,叔还是决绝地选择了——回去!所以,才有了我生命记忆中的一个重要节点,1980年的晚秋。这一年,叔的老家村子边,多了一处堆满各种家什的荒凉的宅基地;我们家,多了一处拆掉屋帽、屋墙孑然而立的空院落。一天,我在叔家的西屋里发现了每年除夕夜,高高挂在院门口树上的那盏神奇的走马灯,只是它已经破烂不堪,恍如叔当时的两难处境。曾几何时,走马灯里随烛火旋转的马儿,依旧静静地挂在灯罩内的构件上,但它已经永远没有了再旋转起来的可能,世事沧桑,人情冷暖,让人伤感的同时不得不接受现实的残酷。叔一家就这样搬走了,转眼已是四十载!年少的我第一次感觉到生命中的悲凉与凄苦,是对岁月的流逝,抑或是亲人的远离,或许两种因素都有。总之,说不清,道不明,却久久埋藏于内心深处。
……
时节如流,岁月不居。乌飞兔走,一晃四十载。四十年中,从小本就命运多舛的叔,又经历了太多太多的不易。世道的艰难,人生的冷暖,满腔的愁怨,他只有自己深深藏在心底。他像一头任劳任怨的牛,只要岁月的锁头套在肩上,便只有风雨兼程;他像一座破旧的茅草屋,当狂风暴雨来临时,必须竭尽全力为全家遮风挡雨。四十年中,四个孩子相继成家立业,结婚生子,那一个那一桩你能缺席?大女儿车祸英年早逝,小儿子女儿因伤生活不能自理,桩桩件件那一件不是让你的心在滴血?好在其他孩子都身体健康,事业有成,孝顺懂事,这或许就是对叔坎坷一生的最大奖赏。
叔每次来到,除了上坟就是找村里的同龄人聊天谈心,因为树高千尺也忘不了根,毕竟他在这里长大,在这里成人,这里是他精神上的“血地”;叔每次来,都要给我们带他自己种的青菜,自己去河里钓的鱼,还有自己做的小家具,在父母去世后让我们仍能感受到父母般的浓浓亲情。
四十年,对一个国家,对一个民族,或许就是一瞬间。但对于一个家庭,对一个人,就是半生。走时而立之年的叔,现在已是古稀老人。七十多年的沧桑写在了脸上,四十年的苦衷深深埋在心里。
生活不易,人生不易,亲情无价。衷心祝福晚年的叔,健康、长寿、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