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儿一天,吴老头挨了三个巴掌。虽然是一天的事,但是要慢慢说起。
吴老头在村西临近国道的十字路口搭了一个简易的石棉瓦棚房,几根双手握住能托圆的木柱子支撑起棚顶,冬天冷,夏天热,春秋正好。吴老头摆了一个馄炖摊儿,辅酥烧饼,茶叶蛋,和小咸菜。东来西去,南贯北往,国道上往来的大卡车司机渐渐会在这个路口停下来,吃口热气腾腾的馄炖。
吴老头的馄炖皮是买村东头老张家的,但是纯肉馅是自己调的,吃过的食客都竖大拇指。一碗馄炖15个,皮大馅多,抗饿。这一天早晨,一位司机师傅对吴老头说,老吴啊,你这碗不对啊,平常都15个,怎么今天少了1个。
老吴头也是一个火爆脾气,说,那不可能,我老吴做生意,丁是丁,卯是卯,多少肉,调多少馅。多少馅,包多少馄炖。多少馄炖,煮多少碗,这绝对不能差。馄炖少给你一个,我挣不了多少钱,但是你砸我的招牌不行。来,咱查查,这个兄弟的碗,是跟你一锅出来的,咱数数,少一个,你抽我这张老脸好不好。
那位司机师傅,本来是开句玩笑,哪成想还把他个惹急了。平时不爱说话的老头居然这么倔。他正想着该如何挽回局面时,老吴头已经数完了。
14个。对,数了两遍,少1个。
老吴头叹了口气,猛然扇了自己一巴掌,说,这位兄弟真对不住,各位对不住,我可能岁数大了,记不住数了,真心不是为了贪着点便宜,那这样,今天哪位那数出来少馄炖的,我补一个茶叶蛋。做生意,诚信第一,错了就是错了。
可这时候,其他的食客举手说,不少啊,大爷。您想多了,吃了您这么多年的馄炖,怎么会怀疑您呢。
看来,少了的恰恰只有这两晚。一个司机师傅,一个村里半大的孩子,是个哑巴。两个人根本不认识,怎么会串通呢。也许真是老糊涂了。
中午的时候,老吴头忽然想:不对,问题可能出现猪肉上。我老吴做生意,丁是丁,卯是卯,多少肉,调多少馅。多少馅,包多少馄炖。多少馄炖,煮多少碗,这绝对不能差。如果差了,那肯定是肉的问题,少了。
下午老吴像往常一样,去村里老丁家买肉。在切肉抬秤的时候,老吴看见老丁的手动了一下,这似乎就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但是他是好面子的人,认识这么多年,质问的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口。憋红了脸,直跺脚。转头,边骂着自己废物,边朝家走去。
回家以后第一件事,他拿出家里的称,一称,嘿,这还多三两。妈的,我真不是人,怎么能怀疑人家,说这啪地一声,就重重地扇在脸上,这一下力量过重,竟然感觉脑仁震荡起来,鼻腔里还有血腥味。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小人,对,小人。
他把肉放到案板上,走到北屋中的写字台前,点了一根烟,看到儿子,还有她娘的黑白照片。她娘年轻,死得早,他一个大男人,一把屎一把尿,把家里的男娃养育成人,还请了村里的八字先生给算了字,起了“赐仁”的洋气名。
那一天,如果他不是着急和儿子吵了一架,儿子不是气冲冲地跑出家门,怎么会在村西口的国道上被卡车活活轧死,拼起来的尸体,还差了一只手找不到在哪儿,死了死了,都不是一个全尸。就像早晨那一碗馄炖,怎么就会少了一个呢。
自古农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自然讲个门当户对。你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怎么能配得上城里官场家的姑娘,你愿意,她愿意,可她父母同意吗?你知道她爸爸是怎么跟你老爹说的吗?你不知道,我也没告诉你。我还没跟你说,你就跑了,你长大了,你马上毕业了,你翅膀硬了,可过多少年,只要我不死,我就是你老子。
可是,儿子,你听不见了。要怨就怨你生在穷人家,要恨就恨你生下来就没有了娘。老吴一个巴掌又扇在自己的脸上。哭了。
第二天早晨,老吴开张做生意,火炉子该调热乎,就看到在火炉和面板的缝隙,头天落下的那两个白白胖胖的馄炖,只是隔了夜,它俩硬邦邦地卡在缝隙间,捡起来,放在手里,僵硬而冰凉,就像曾经他娘俩的尸体。
老吴说,丁是丁,卯是卯,多少肉,调多少馅。多少馅,包多少馄炖。多少馄炖,煮多少碗,这绝对不能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