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学校礼堂的顶灯将整个空间照得如同白昼。两百多个座位座无虚席,过道上还挤满了站着的家长。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香水、汗水和咖啡混合的复杂气味。临时加开的家长委员会特别会议横幅在主席台上方微微晃动,投影仪的光束穿过悬浮的尘埃,在幕布上投出"教育公平与心理健康"几个大字。
周晓阳坐在第一排,白衬衫的扣子一丝不苟地系到最上面一颗。他能感觉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像小针一样扎在背上——有好奇的,有敬佩的,也有愤怒的。母亲周岚就坐在他斜后方三排的位置,黑色套装,面无表情,只有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她的情绪。
"安静!请安静!"王老师敲着话筒,回声在礼堂里嗡嗡作响,"今天会议的主题是讨论近期校园事件引发的教育理念问题......"
"有什么好讨论的!"一个尖锐的女声打断了他。烫着卷发的刘妈妈——刘明的母亲——从座位上弹起来,涂着鲜红指甲油的手指直指主席台,"我儿子被网暴得不敢上学!学校就这态度?"
礼堂里瞬间炸开一片议论声。陈野的父亲陈建国在角落里冷哼一声,工装裤上还沾着水泥灰,在一群光鲜亮丽的家长中格外扎眼。他身边坐着几个同样打扮朴实的民工家长,都是陈野连夜打电话叫来的"援兵"。
林小雨缩在倒数第二排的阴影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臂上的疤痕。她的母亲林医生本该值夜班,此刻却意外地出现在礼堂最后一排,白大褂都没来得及换下,脸上带着罕见的疲惫和犹疑。
"各位家长,"校长擦了擦额头的汗,"教育局已经成立调查组,我们今天的重点是讨论如何改进......"
"改进?"刘妈妈的声音拔高了八度,"改进就是严惩造谣的学生!那个周晓阳,还有那个画漫画的小混混,他们必须公开道歉!"
陈建国猛地站起来,安全帽"咣当"一声掉在地上:"你说谁是小混混?!"他粗犷的嗓音瞬间压过全场,"你儿子偷试卷还有理了?"
场面一度混乱。几个家长开始争吵,有人支持严惩"闹事学生",有人要求彻查教师子女特权。周晓阳的背挺得笔直,目光始终盯着前方,仿佛对身后的风暴充耳不闻。只有坐在他身边的林小雨注意到,他的右手食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着——那是他在心算时才有的小动作,节奏精确如秒针,但此刻快了15%。
"我有话说。"
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穿透嘈杂。周岚站起身,黑色套装在灯光下泛着丝绸的光泽。全场瞬间安静下来——这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向来惜字如金,她的发言往往一针见血。
"作为医生和母亲,"周岚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我认为当前最紧迫的不是追责,而是评估事件对学生心理健康的影响。"
这个出乎意料的开场让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周晓阳。他的手指停在半空,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
周岚走向主席台,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冷静的节奏。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这是市医院心理科对涉事学生的评估报告。"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包括我儿子。"
礼堂里鸦雀无声。投影仪切换画面,显示出一组数据图表:68%的学生表示害怕考试失利,42%认为教师子女有特权,23%有过自残念头......最后一张幻灯片是手臂特写照片,上面布满圆形疤痕——林小雨猛地捂住嘴,那是她的手臂!
"这份报告的数据来源,"周岚的声音依然平静,"包括我校三个年级的匿名问卷调查,以及......"她看向最后一排,"林医生提供的临床案例。"
所有目光齐刷刷转向林医生。她僵在原地,白大褂袖口下的手臂微微发抖——那里有着和女儿如出一辙的疤痕,只是年代更久远。
"教育不该是恐惧的传递。"周岚的话像手术刀般精准,"当我们用分数衡量一切时,量化的不是知识,而是伤害。"
周晓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这是母亲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质疑她奉行二十年的教育理念。他想起昨晚回家后那场沉默的对峙,母亲翻看他手机里那些建筑图纸时颤抖的手指,以及最后那句几乎听不见的:"你从什么时候开始......"
"说得好听!"刘妈妈尖声打断,"你们这些精英家长站着说话不腰疼!高考不看分数看什么?看谁心理脆弱?"
"看人!"陈建国突然大吼一声。他大步走向主席台,粗糙的大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陈野的建筑模型照片,沾着水泥灰却掩不住设计的精妙。"我儿子成绩垫底,但他能做出这个!"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我以前只觉得读书是唯一出路,现在才明白......"他哽了一下,"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
投影仪适时切换,屏幕上出现陈野的漫画《一个学渣的生存日记》:教室被画成牢笼,试卷变成锁链,教师子女背后贴着"特权通行证"......最后一格是三个小人站在天台边缘,手拉手面对朝阳,配文是:"教育的目的是让人站起来,不是跪下去。"
礼堂里响起零星的掌声,很快连成一片。林医生不知何时走到了女儿身边,颤抖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那些疤痕,眼泪无声地滚落。林小雨僵在原地,母亲的手温如此陌生又如此熟悉,像是穿越了三年时光才终于抵达的触碰。
"我提议成立家长监督委员会。"周岚的声音再次响起,"成员包括各行业家长代表,监督学校资源分配,特别是教师子女的待遇问题。"
"还要定期心理评估!"一个民工家长喊道。
"实验室器材该换了!"另一个家长补充。
"食堂饭菜太咸!"
建议如潮水般涌来。校长手忙脚乱地记录,王老师趁机将话筒递给一直沉默的周晓阳:"作为学生代表,你有什么想说的?"
礼堂再次安静下来。周晓阳站起身,白衬衫在灯光下几乎透明。他取下眼镜擦了擦,露出那双很少直接与人对视的眼睛——它们此刻亮得惊人。
"谢谢。"他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谢谢你们看到我们。"
这句简单的感谢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陈建国别过脸去抹眼睛,林医生将女儿紧紧搂住,连刘妈妈都沉默地低下了头。周岚站在主席台上,看着儿子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他六岁那年被烫伤后,也是这样挺直背说不疼——而她竟然信了这么多年。
投影仪切换到最后一张幻灯片:三个伤痕累累的少年站在阳光下,背后是千纸鹤形状的校园信箱,标题写着《我们想要的教育》。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字——策划:周晓阳;绘图:陈野;文案:林小雨。
这场地震般的家长会持续到深夜。当人群散去,礼堂只剩下几个身影:周岚和林医生在角落低声交谈,两个母亲的手臂上都有相似的圆形疤痕;陈建国和王老师蹲在地上研究建筑图纸,安全帽和公文包并排放在一起;而三个孩子站在窗边,初冬的星光透过玻璃洒在他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却再也不是孤零零的三个。
第2节
会议进行到第七十三分钟时,空调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嗡鸣,随后停止了运转。密闭的礼堂内,两百多人的体温让温度迅速攀升,混合着各种香水、汗水和咖啡的气味在空气中发酵。周岚解开西装外套最上面的一颗纽扣,这个微小的动作被坐在第三排的周晓阳精准捕捉——母亲只有在极度不适时才会破坏一丝不苟的着装规范。
"接下来讨论课后辅导安排。"校长擦了擦汗湿的额头,"有请周医生发言。"
周岚起身时,后排几个家长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她走到主席台前,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节奏。投影仪将她的影子投在幕布上,修长而挺拔,像一把出鞘的剑。
"根据市重点中学的调研数据,"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周末加课可以提高升学率17%。我提议初二年级每周六增加五节课,重点强化数理化。"
幻灯片切换,一组数据图表赫然呈现:隔壁实验中学的作息表,清华附中的周末课程安排,以及最触目惊心的一条红色曲线——城北中学近三年升学率持续下滑。
周晓阳的食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节奏与母亲演讲中的每个停顿完美契合。这套说辞他太熟悉了——从小学四年级起,每个周末的早餐桌上,母亲都会用类似的数据分析他上一周的表现,然后调整接下来168小时的学习计划。他的目光扫过礼堂,看到许多家长眼中闪烁的赞同,也看到陈野父亲瞬间阴沉的脸。
"放屁!"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陈建国从座位上弹起来,安全帽"咣当"一声滚到地上。他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沾满水泥灰的工装在一众光鲜亮丽的家长中格外扎眼。
"我儿子不是机器!"他指着周岚,声音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你们这些穿白大褂的,就知道拿孩子做实验是吧?"
礼堂里瞬间鸦雀无声。周岚的表情纹丝不动,但周晓阳注意到她的指尖在演讲稿上留下了几道几乎不可见的皱痕。
"陈师傅,"周岚的声音像手术刀般锋利,"数据显示——"
"数据个球!"陈建国一把抓起地上的安全帽,大步走向主席台。他粗糙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戳了几下,然后粗暴地塞给负责投影的老师,"放这个!"
投影仪闪烁几下,切换成一段手机视频:凌晨四点的建筑工地,探照灯下十几个满脸倦容的工人正在搬运钢筋。镜头转向一个蜷缩在建材堆旁的瘦小身影——那是个最多十四五岁的少年,手里攥着半本破烂的课本,在震耳欲聋的机器轰鸣中背英语单词。
"这是我侄子,"陈建国的声音突然沙哑,"去年辍学来打工,说要给他爹挣医药费。"他猛地转向周岚,"你那些狗屁数据里,有这种孩子吗?"
周岚的嘴唇抿成一条细线。礼堂后排,几个民工家长开始小声附和,他们褪色的工装像一片沉默的抗议旗帜。
"周末加课的费用呢?"一个满脸皱纹的女工突然站起来,"一节课80块,我们扫大街的怎么付得起?"
"就是!"另一个家长拍案而起,"重点中学还有空调呢,我们孩子夏天上课像蒸馒头!"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周晓阳看着母亲挺直的背影第一次显出几分僵硬,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受——像是怜悯,又像是释然。他想起那些被删除的朋友圈动态,想起陈野塞给他的冰镇可乐,想起林小雨手臂上与自己母亲如出一辙的疤痕......这些碎片突然拼成一个可怕的猜想:或许母亲也是某种"教育瘟疫"的受害者?
"安静!请安静!"校长拼命敲着惊堂木,"我们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陈建国一把夺过话筒,粗糙的手指指着幻灯片上的数据曲线,"你们眼里只有这条线,看不到活生生的孩子!我儿子......"他的声音突然哽了一下,"我儿子画了三年漫画,我骂了他三年,直到......"他颤抖着从裤兜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小心翼翼地展开。
投影仪将这幅画投在巨大的幕布上: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蹲在建筑工地上,粗糙的大手捧着一座精致的模型房子,眼中含着泪光。画作角落写着《给爸爸》,署名陈野。
礼堂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空调重新启动的嗡鸣。周岚盯着那幅画,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寻找儿子,却看到周晓阳正专注地盯着画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某种她从未见过的光彩。
"我提议。"一个轻柔却清晰的声音突然响起。林小雨站在倒数第二排,瘦小的身影在巨大的投影下显得格外单薄,但她没有结巴,"我们可以......可以办周末兴趣班,自愿参加。"她举起一份文件,"这是调研报告,72%的同学希望有艺术或体育类课程。"
周晓阳迅速站起身:"我附议。建议利用现有师资,开设建筑制图、基础医学等实践课程。"他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像是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解题公式。
陈建国愣住了,他看看周晓阳,又看看自己手机上儿子的画,突然咧嘴笑了:"这主意不赖!我还能教孩子们怎么看施工图!"
几个民工家长跟着举手:"我会木工!""我懂电路!"
涟漪效应迅速扩散。一个戴眼镜的女家长提议开写作班,餐馆老板说要教食品安全,连一直沉默的林医生都轻声说可以讲讲急救知识。建议如潮水般涌来,校长手忙脚乱地记录,王老师趁机替换了幻灯片——新的标题是《周末开放式课程计划》。
周岚孤零零地站在主席台侧边,黑色套装在五颜六色的提案中显得格格不入。周晓阳犹豫了一下,走到母亲身边,递上一瓶水。他们的手指短暂相触,周岚的手冰凉得不正常。
"你早就计划好了。"她低声说,不是疑问句。
周晓阳轻轻点头:"数据表明,多元化课程更能激发学习动力。"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这是陈野和林小雨的创意。"
周岚的目光扫过礼堂:陈建国正和几个工人家长勾肩搭背地大笑,林医生温柔地搂着女儿的肩膀,而那个叫陈野的男孩不知何时溜进了会场,正躲在最后一排偷吃薯片。这些她平时不会多看一眼的"小人物",此刻却让这间闷热的礼堂充满了某种鲜活的气息。
"你变了。"她轻声说。
周晓阳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直视母亲:"您也是。"
这个简单的回应让周岚的手指微微一颤。她想起昨晚在儿子手机里看到的那些建筑图纸,每一张都标注着精确的日期和时间——全都是从她制定的学习计划中"偷"来的分分秒秒。二十年了,她第一次意识到,那个永远听话的儿子,原来一直在用最隐秘的方式反抗着。
校长宣布休会十分钟,人群如潮水般涌向走廊透气。周岚独自站在窗边,初冬的阳光透过玻璃,在她完美的妆容上投下细小的光斑。她打开手机相册,划到最底部——那是六岁的周晓阳站在建筑模型前的照片,笑容灿烂得刺眼,拍摄于烫伤事件前一天。她久久凝视着,直到一滴水珠落在屏幕上,模糊了那个小小的笑脸。
"周医生?"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陈建国站在不远处,安全帽捏在手里,表情有些局促,"那个......我刚才说话冲了点。"
周岚迅速锁上手机屏幕:"数据不会说谎,你的观点也有道理。"
陈建国挠挠头,突然从兜里掏出个东西:"这个......我儿子让我给你的。"那是个粗糙的小木雕,依稀能看出是个人体解剖模型,"他说你儿子喜欢建筑,你肯定喜欢医学模型。"
阳光在木雕上跳跃,照亮那些笨拙却用心的刻痕。周岚接过木雕,冰冷的指尖触到一处尚未打磨平整的棱角——就像她完美人生中那些被刻意忽略的毛刺。
"谢谢。"她说,声音比想象中柔软。
会议重新开始后,新的提案全票通过。当校长宣布"周末开放式课程"计划正式启动时,礼堂后排爆发出一阵欢呼。陈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把彩纸屑撒向空中,被王老师瞪了一眼却满不在乎地咧嘴大笑。林小雨悄悄抹了抹眼角,而周晓阳——在母亲不易察觉的注视下——第一次在公共场合,微微扬起了嘴角。
第3节
礼堂的顶灯突然闪烁了一下,将林医生的影子投在投影幕布上,拉得很长。她站在主席台前,白大褂袖口微微卷起,露出腕间几个若隐若现的圆形疤痕。台下的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作为县医院心理科医生,"林小雨的母亲清了清嗓子,声音比平时查房时低了八度,"我想分享一份特殊的学生心理健康调查报告。"
礼堂最后一排,林小雨的手指死死掐进掌心。她看着母亲颤抖着将U盘插入电脑,投影仪亮起的光束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这个场景如此熟悉——多少次她站在诊室门口,看着母亲用同样专业的语气分析病例,却从未想过有一天那些冰冷的医学术语会用在自己身上。
幻灯片切换,第一页是《初中生心理健康状况调研报告》,署名"林小雨"。会场顿时一片哗然。
"这份报告的作者是我女儿。"林医生的声音突然变得坚定,"数据来自三个年级的匿名问卷和......"她顿了顿,卷起袖口,露出与女儿如出一辙的疤痕,"临床观察。"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礼堂。林小雨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耳朵,咚咚的心跳声震得鼓膜发疼。她看见前排的周晓阳微微侧身,镜片后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陈野从最后一排伸长脖子,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O"形。
"案例A,"林医生点击遥控器,幻灯片显示出一张折线图,"初二男生,长期失眠,压力源是父亲的语言暴力。案例B,初三女生,厌食症,源于母亲的身材羞辱。"她的声音越来越稳,"案例C......"
幻灯片切换,林小雨的手臂特写赫然出现在大屏幕上。那些圆形疤痕在投影下纤毫毕现,像一串丑陋的密码。会场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二度烧伤,烟头造成,时间跨度两年。"林医生的声音突然哽住了,她背过身去调整幻灯片,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施暴者是......"
"是我。"
这三个字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在礼堂里激起惊涛骇浪。所有目光齐刷刷转向声音源头——林小雨不知何时站了起来,瘦小的身影在座位间显得格外单薄。她的嘴唇发白,但声音却异常清晰:"案例C是我。施暴者是我妈妈。"
空气凝固了。林医生站在台上,手中的遥控器"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她看着女儿挺直的背影,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小雨举着78分的数学试卷,不哭不闹,只是用那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静静望着她——就像现在这样。
"继续吧,妈妈。"林小雨轻声说,声音不再颤抖,"把报告讲完。"
这个称呼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个紧锁的闸门。林医生弯腰捡起遥控器,白大褂下摆扫过地面,沾上了灰尘。当她再次直起身时,脸上的表情变了——那种职业性的冷静面具出现了裂痕,露出底下深藏的痛楚。
"案例C显示,"她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家庭暴力会形成代际传递。施暴者本人......"她深吸一口气,"本人往往也是童年暴力的受害者。"
新的幻灯片切换,展示出一张发黄的老照片: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站在黑板前,手臂上布满淤青,照片角落写着"五年级期中表彰会,1989"。
礼堂后排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林小雨看着母亲强撑的背影,突然明白了那些深夜诊室里的烟味,明白了母亲每次惩罚她后更剧烈的自我惩罚,明白了为什么她总在值夜班——那不是逃避,而是另一种形式的赎罪。
"根据数据,"林医生点击遥控器,最后一组图表呈现,"63%的优等生存在隐性心理问题,42%的教师子女承受非常规压力,而100%的......"她突然停下,摘下眼镜擦了擦,"100%的家长都曾经是孩子。"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周岚猛地抬头,黑色套装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锁骨下方一道若隐若现的疤痕;陈建国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安全帽内衬,那里缝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就连校长都悄悄松了松领带,露出颈侧一块陈年烫伤。
林小雨走向主席台,脚步声在寂静的礼堂里格外清晰。她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坚定无比。当她站在母亲身边时,两人的影子在投影幕布上重叠在一起——一样瘦削的肩膀,一样微微低头的角度,甚至连手臂上疤痕的位置都分毫不差。
"我和同学们设计了这个。"林小雨点开最后一张幻灯片,千纸鹤形状的校园信箱3D设计图旋转展示,"匿名心理求助信箱,每周由家长志愿者和学生会共同开启。"
陈野突然从后排蹦起来:"我爸负责做木工部分!"他挥舞着缠着绷带的右手,引得几个家长轻笑出声。
周晓阳站起身,声音平静如水:"我负责数据分析模块。所有求助信将按问题类型分类,匹配专业资源。"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母亲,"包括医疗系统的心理咨询师。"
这个补充像一记精准的手术刀,切中了要害。周岚的表情微微松动,她看着儿子镜片后那双不再躲闪的眼睛,突然意识到这个提案远比她想象的周密——它不仅是孩子们的求助通道,也是父母们的救赎阶梯。
林医生轻轻握住女儿的手,两人的疤痕在灯光下形成诡异的对称。她拿起话筒,声音不再颤抖:"作为医生和家长,我提议将心理健康教育纳入常规课程。同时......"她看向女儿,得到一个小小的点头后继续道,"同时成立家长互助小组,打破暴力循环。"
掌声最初是零星的,随后如潮水般席卷整个礼堂。陈建国吹了声口哨,几个民工家长用力鼓掌;周岚优雅地颔首表示赞同;就连一向严肃的校长都摘下眼镜,悄悄抹了抹眼角。
散会时,林小雨被一群同学围住,七嘴八舌地问着信箱的事。她透过人群缝隙,看见母亲站在走廊角落,正小心翼翼地卷下白大褂袖子遮住那些伤痕。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将母亲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看起来不再那么锋利,不再那么遥远。
"小雨。"母亲突然抬头,叫住了正要离开的她,"今晚......"林医生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今晚我调休。你想吃......红烧鱼吗?"
这个简单的问句包含了太多未竟之言。林小雨的眼睛突然湿润了,她点点头,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嗯。要加豆腐。"
走廊另一端,周晓阳和陈野靠在窗边等待。初冬的阳光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地面上,交织成一个奇妙的形状——像一只即将展翅的蝴蝶,又像一座刚刚奠基的桥梁。
第4节
冬至那天的雪下得悄无声息。清晨六点十五分,周晓阳站在校园信箱前,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结成霜。千纸鹤形状的信箱翅膀上积了薄薄一层雪,他用戴着黑色手套的手指轻轻拂去,金属的冰冷透过布料刺入指尖。
钥匙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校园里格外清脆。信箱开启的瞬间,几十只五彩斑斓的千纸鹤如同获得生命般涌出来,纷纷扬扬落在地上。周晓阳蹲下身,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这些不是普通的折纸,每一只翅膀内侧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卧槽!"
陈野的声音从背后炸响。他裹着件破旧的羽绒服,耳朵冻得通红,手里还拎着杯冒着热气的豆浆。看到满地纸鹤,他差点打翻豆浆:"这么多?这才两周啊!"
周晓阳没有回答。他拾起一只蓝色的千纸鹤,小心翼翼地展开。纸上是一个初三学生的字迹:「我不敢告诉爸妈,每次考试都想从楼上跳下去......」
"喂,别随便看啊!"陈野一把抢过纸条,"不是说好先分类吗?"
"危机干预级别。"周晓阳站起身,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需要立即处理。"
陈野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他蹲下来快速翻检,很快找出五六个写着类似内容的纸鹤:"妈的,怎么这么多......"
"因为期末考试。"周晓阳的声音很平静,但握着纸鹤的手指微微发抖,"去年这时候,实验中学有个学生......"
他的话没说完。林小雨匆匆跑来,鼻尖冻得通红,怀里抱着三个保温杯:"我、我煮了姜茶......"看到满地纸鹤,她的声音戛然而止,保温杯差点脱手。
陈野赶紧抓起一只粉色的纸鹤塞给她:"看看这个,字迹像不像刘明那小子?"
林小雨展开纸条,轻声读出来:「我知道偷试卷不对,但我爸说考不上重点高中就别回家了......」她的目光扫过落款处的日期——正是刘明天台事件前一天。
雪越下越大,三个人的肩膀很快落满白色。周晓阳脱下手套,开始快速分类:红色的千纸鹤代表紧急情况,黄色是需要长期关注,绿色则是普通倾诉。他的手指很快冻得发红,动作却丝毫不乱。
"这只......"林小雨突然递来一只白色的千纸鹤,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教师子女的。"
纸条上的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我讨厌当老师的孩子。每次考第二,妈妈就说我丢她的脸。」周晓阳的睫毛颤了一下,他想起了母亲书桌抽屉里那些"清华保送生家长交流会"的邀请函。
陈野突然吹了声口哨:"看这个!"他挥舞着一只金色的千纸鹤,「我想学烹饪,但我爸说那是女孩子才学的。PS:我是男生。」
这个小小的发现让三人之间的气氛轻松了些。他们蹲在雪地里继续分拣,呼出的白气交织在一起。越来越多的秘密在指尖展开:有想当电竞选手的学霸,有暗恋同桌的体育特长生,还有偷偷写小说的数学课代表......每一只千纸鹤都是一个灵魂的碎片,在冬至的清晨寻求短暂的栖息。
"差不多了。"周晓阳最后清点了一遍,"红色17只,黄色43只,绿色......"
他的话被一阵脚步声打断。王老师踩着积雪走来,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公文包:"怎么样,第一天正式运营就......"看到满地纸鹤,他吹了个口哨,"好家伙,比我预想的还多。"
"王老师!"陈野跳起来,差点滑倒,"正好,这些红色紧急的得赶紧处理!"
王老师接过那叠红色千纸鹤,快速浏览了几张,表情逐渐凝重:"我马上联系心理辅导组。剩下的你们按计划处理。"
林小雨突然拽了拽周晓阳的袖子:"那个......"她指着信箱最深处,"还有一只。"
那是一只黑色的千纸鹤,孤零零地卡在信箱角落,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周晓阳伸手取出,展开的瞬间,他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我恨我妈妈。每次她用烟头烫我,我就更恨她一点。但最恨的是,我发现自己越来越像她。」
没有署名,但字迹的转折和力道,与林小雨的笔迹有七分相似。周晓阳下意识地看向林小雨,后者正专心整理黄色纸鹤,冻红的手指小心抚平每一道折痕。
"老周?"陈野凑过来,"怎么了?"
周晓阳默默将黑色千纸鹤塞进分类好的红色文件夹。这只不一样,它不属于任何分类,也不该被任何人看见——除了那个正在努力不像她母亲的女孩。
雪渐渐小了,晨光穿透云层,照在三人身上。周晓阳摸出手机,拍下这满地的五彩纸鹤,发到了三人小群里,配文只有简单的时间地点和数据统计。这是他第一次发与学习无关的内容,也是第一次没有设置"仅一人可见"。
"走吧。"陈野拍拍身上的雪,"先去食堂喝点热的,然后......"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然后改变世界?"
林小雨捧着保温杯小声笑了,鼻尖的红晕在阳光下像颗小小的草莓。周晓阳走在最后,回头看了眼那只千纸鹤信箱——它的翅膀微微张开,仿佛随时准备飞向更高远的天空。而在地上,三串脚印深深浅浅地延伸向食堂方向,很快被新雪覆盖,却已在某个瞬间,永远改变了这片校园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