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无论如何要逃出这个地狱。
黑漆漆的深夜是巴德曼最好的保护色,他是个黑人。
草,石头,土,他伸出双手摸索着前行,深一脚浅一脚。
他不敢走平坦的地方,只能在尽量多一点草的泥泞中跋涉,夏夜的空气是透明的,即便是微末的星光也能照亮他身上的汗珠,那很可能给他招呼来一串不友好的战友们的不友好的子弹。
他一边走,一边心里叨咕着自己的八辈祖宗,求他们保佑自己顺利逃到海边,找到那条船。
他想起了自己那不成器的老爹,挣一个花俩,给人当了一辈子园丁,剪死的树比养活的还多,全靠他当厨子的薪水和当炊事兵的津贴活着,在自己没战死之前,恐怕老爹已经饿死了;
他想起了自己吊儿郎当的祖父,从小活在他吹的牛里,一直到临终前,都一口咬定自己手工打造的椅子进了白宫,此后历代总统的屁股都要享受他的手艺;
他想起了一位又一位活在长辈口耳相传的那些传奇般的故事里的先人,一直想到不知被哪条船带到美洲大陆的那个倒霉蛋,终于发现,这些活成了历史的泥巴的列祖列宗加在一起也不具备保佑自己的能力。
也许我是捡来的?
他刚刚冒出这样一个念头,便打了一个寒颤。
他的手摸到了一个软软的滑滑的东西。
是一条女人的腿。
他打了寒颤,是因为那个女人打了个寒颤。
星光下,他只用了三秒钟便依稀辨认出,这是一个穿着破烂的和服的头发蓬乱的女人,正在草丛里哆哆嗦嗦。
巴德曼比她还要害怕,按照他们从前的经历,此时此刻应该会伴随着一声尖叫,刺过来一把剪刀。
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立刻意识到,这女人并没有看清楚自己是谁,甚至没看清自己是不是人,大抵是把自己当成了一头深夜里的怪兽。
因为他没穿衣服。
没穿衣服的原因,是因为十个小时前,他挨了一顿打。
下午一点。
谁能告诉我,这个操蛋的任务是谁给的?
除了那些在航空母舰上喝红酒的混蛋还能有谁?
最好少抱怨两句,不然等战争结束了,你们都没力气抱怨了。
结束?你看看,我们在这个小岛上都经历了什么?一天一夜就只有巴掌大这么个地方,如果明天日本人扑过来,我们就只能去见上帝了!
动摇军心,你知道后果。
行啊,来啊,他就在那边躺着呢,你让他爬起来把我们毙了,前提是你把他的脑袋找到,再给他接上!
巴德曼对于指向自己的目光无动于衷,他正在给那具没了头的尸体整理遗容,相对于表情管理,四肢摆弄起来实在是太方便了。
为什么要带他来?
拜托,你们能不能少惹点事?谁都知道,后备兵源还没上来,但任务又急……
黑鬼果然会带来厄运,嘿!别用你的脏手碰他!听见没有!
巴德曼缓缓起身,充满敌意地看了过去。
管好你的眼神,黑鬼!
巴德曼疯了一样扑了过去,街头打架的经历告诉他,逮到一个往死里打,就算赚了。
很快,他的衣服像那个被他一顿老拳招呼的倒霉蛋的脸一样千疮百孔,一直到被死死按在地上。
好了,把他关到那边的房子里,到明天,八月九日,我们只要守住现在的地盘,就算完成这该死的任务了。
巴德曼被架起来丢进了那间木屋。
当岛上的日军动手的时候,已经习惯了被夜袭的士兵们就像熟练的老妓女一样招呼着他们,个个脸上都是“男人都一样”的不屑。
巴德曼在远处的枪声的掩护中,扯掉已经稀烂的衣服,踹掉木屋的门,几乎一丝不挂地跑进了夜色里。
他记得白天登岛的时候,岸边有一条小船。
他要找到它,逃离这个小岛。
一只冰凉的手摸到了他的脊背。
他转身看去,是那个衣不蔽体的女人。那只手又滑到了他结实的胸膛上。
女人没说话,只是泪汪汪地看着他。
他也没说话,因为他知道,他们俩听不懂对方的话。
女人只是对着他不停鞠躬。他想了想,用手指了指逃跑的方向,又做了个划船的动作。
女人拍了拍胸口,也指了指同样的方向。
巴德曼便示意女人走在前面,自己跟着。看了一路白花花的大腿,他有点恍惚。
女人突然停下了脚步,巴德曼这才注意到,他们已经到了海边,眼前就是那条小船。
巴德曼跳上船,回头伸手,女人犹豫了一下,也上了船。
巴德曼摸到船桨,开始奋力划船,岛上的枪声和爆炸声越来越远。
划了不知几个小时,夜色慢慢褪去,天空渐渐发白,远处出现了地平线,巴德曼长出了一口气,终于发现自己早已疲惫不堪,身子不听使唤地瘫坐在船里,睡着了。
他感觉自己睡了足足一个世纪,梦见那个女人挥舞着剪刀刺向自己的时候,陡然惊醒,太阳已经升到半空,阳光里,他看到那个女人也在沉沉睡着。
他这才看清楚那个女人身上的和服比被自己扯掉的军装还要稀烂,原来一直都是坦胸露乳地跟在自己身边,阳光下,她的身体泛着诱人的光泽。
巴德曼感觉脸上阵阵发烫,突然加速的心跳让他赶紧把脸扭到一边,看到船舷上的日本文字。
他并不认识,上面写着的是“长崎-端岛”。
半空里隐约传来飞机的轰鸣,余光里,一道突然出现的剧烈闪光,有如出现了第二个太阳。巴德曼突然感觉到一阵晕眩,倒在船里。
一只爬过脸上的蜥蜴把巴德曼弄醒了。他发现自己躺在了一片荒凉的土地上。映入眼帘的,是一对马蹄。
噗噜噜,马打了一串响鼻。
黑鬼,你被捕了,等待你的,是绞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