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中的主人公,孙少安和孙少平兄弟两人,由于教育背景、社会环境和人生目标的不同,在苦难中所经历的爱情,虽然完全不同,但又有着那么一些相似之处,反映了一个苦难的时代人们对爱情的理解、追求,至今想来,仍然让人唏嘘不已。
书中对孙少安的两段爱情描写,完全写出了一个传统农民对于爱情的认识与选择。在田润叶热烈的爱情表白之下,自卑的孙少安选择了逃避,选择了到山西去寻找一个可以结婚的对象,选择一段门当户对的婚姻。孙少安与贺秀莲贫苦而又美好爱情的呈现,和田润叶苦苦的等待、获悉孙少安已经结婚的震惊、一个人默默坐在河边痛哭的场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让那个曾经年少多情的我,每次只要读到这段文字,就会泪眼模糊,难以自控。那时的我无法弄清楚,明明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为什么会先是踌躇了脚步,后由逃跑似得选择了同是农民的爱人?多年之后,我才慢慢明白,孙少安所象征的那一代人,那一群尚未进入改革开放的贫苦人家,早已被苦难压迫的喘不上气来,只是默默的承受生活的重压,即使面临理想爱情的无穷召唤,也无法克服自卑、畏怯的心理,也绝不敢贸然接受那仿佛从天上掉下来的林妹妹,更不要说去争取,去奋力追求!我总是在慨叹孙少安在错失了一段良缘的情况下,居然收获了甜美爱情,也许这是作者对传统中国农民爱情生活的一种艺术化概括吧,那就是生活在底层,恪守自己的本分,由于家庭或者其他责任的原因,不敢追求理想的爱人,只能默默的、主动的过着平淡的爱情生活。
与孙少安不同,孙少平经历的三段爱情,有初恋的青涩,有再恋的浪漫,还有终恋的责任,每一段都像一块引力巨大的磁石,深深的吸引着我。其中和田晓霞的爱恋,甚至让我觉得这本书并不完全是一部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品,而是一部浪漫主义杰作。相恋的两个人,一个出身农民,常常为求温饱而辗转反侧,一个出身干部家庭,知性、浪漫、理性,总是在追逐着自己的理想。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人,却因为对生活共同的看法,历经坎坷,终于走到了一起,那么浪漫,那么超尘脱俗。
前段时间,我在自己过去的故纸堆中翻出了95年的一篇日记,题目竟是《空中楼阁》,其中对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我这样写道:“路遥在构筑着一个美丽的空中楼阁,所有人,甚至包括作家本人,都不相信这个空中楼阁能够建成,然而,每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聚精会神的看着那空中楼阁一天天的构筑着,一天天的变化着,当大家终于高兴看着那空中楼阁终于快要竣工的时候,当大家正要为这一伟大的奇迹而庆祝的时候,当作家最后轻轻的朝那空中楼阁填上最后一片瓦的时候,刹那间,那雄伟壮丽的空中楼阁,几近完美的空中楼阁,我心中最为美丽的空中楼阁,倒塌了、幻灭了!”
是的,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相信孙少平和田晓霞的爱情能够修成正果。一个是农民的儿子,一个是高干的闺女,虽然精神上的强烈共鸣让他们跨越贫穷、苦难,但我依然觉得他们的爱情犹如空中楼阁,那么完美,完美的让人感觉到不真实。也许正是完美、理想化爱情的描写,给了那些出身贫寒,怀揣梦想的农家子弟一个巨大的精神鼓舞,只要我们努力,我们一定会找到那个和你心灵相通的“白富美”吧!田晓霞的完美形象,一定是是作家在苦难的生活经历中想象出来的最美好的形象,虽然她最后不可避免的幻灭,曾经让人伤心欲绝,但她依然是我心中最美的女神形象。
当读到田晓霞被洪水吞没的哪一刻,那一座构筑于我心中的空中楼阁突然彻底坍塌,仿佛并不是孙少平没有了爱人,而是自己和恋人经历了生死离别!那一刻,我完全像书中的孙少平一样,疯狂的奔跑,绝望的哭泣!然后又像孙少平朋友一样,陪着他一起攀爬古塔山,去缅怀他们那伟大、深沉的爱情,一起背诵那首吉尔吉斯人的古歌。
田晓霞的离去,好像一只巨大的手,将我的阅读情绪从浪漫、亢奋的理想主义拉回到了现实中来。当看到他经历受伤、毁容事件,在住院的过程中又遇到金秀的追求,才慢慢的知道这时的孙少平,“终于”变得现实,能以很委婉的方式拒绝了金秀的好意,不再固执的“理想、浪漫”。在小说的末尾毁容后的孙少平,戴着墨镜,又回到了大牙湾煤矿,回到了“头上包着红纱巾的惠英、胸前飘着红领巾的明明、脖项里响着铜铃铛的小狗”身边。这是一种以责任担当的方式,完成了苦难生活中,一个有着崇高理想的人,完成了对爱情的信仰从理想、浪漫、精神化向世俗、生活化的彻底转变过程。
孙少安对田润叶爱情的逃避,并不是怯懦,而是以一种自我牺牲的方式担负起了家庭的重担,给了那个深爱着自己的人一个“更好”的爱情机会;孙少平的最终选择回到大牙湾的爱情归宿,是对孤儿寡母深深的责任承担,更是自己圆满人生归宿的一个重大抉择。这种以责任担当作为爱情的最终归宿,而不是以爱情、理想、情操为爱情终点的描述,在书中还有许多,像田润生和郝红梅、田润叶和李向前等等很多人,也许这也是我们生长的这块土地对于崇高爱情的一个定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