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梦
文/火柴盒
(一)
这是发生在许多年前一件诡异的事。
那个时候,我刚从T城医科大学毕业不过一年,有赖导师帮助,便留在T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心理科工作。彼时心理学还不像现在这么热门,配有心理科的医院更是凤毛麟角,但因为心理疾病前来就诊的人,却已经达到了可观的数量。
正因如此,虽然毕业还不到一年,但因为医生数量供不应求,医院便早早把我从研修医生提为医生,开始独立会诊。
独立会诊的头一年,我几乎全部负责夜班的工作,于是也常学着医院的前辈,下了夜班便去酒馆解乏。也是在那里,我碰见了多年没见的一位老同学。
他和我是高中时期的同班同学,但中学时代没有太多交集,读大学后就更没有他的消息。
我常去的那家酒馆很小,进去时他就坐在我常坐的那张桌子的正对面,所以我几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他。虽然认出他是谁,但我一向不爱交际,而且本就和他不熟,因此也懒得上前打招呼。不过,却还是忍不住多朝他望了几眼。
结果他也很快注意到了我,并且似乎一眼就认出了我,然后便端起啤酒杯径直朝我走过来。
“是L君吧,好久不见。”他笑道,虽然看起来笑的有些生硬。
我佯装一时没认出他,抓着头发问道:“你是.......”
他忙自我介绍,我当然也立刻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于是他端着酒杯在我面前坐下,我又让服务员添了几碟小菜,这才注意到他两眼有些泛红。
我向他简单介绍了自己的近况后,便问他最近在忙什么,怎么也这么晚跑出来,而且眼睛还这么红。
他喝了一口啤酒,低声说道:“不忙什么,只是我现在,晚上不太敢睡觉。”
我刚举起啤酒杯,听到这话便忍不住放下。我仔细打量他,发现他不仅双眼布满血丝,而且感觉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病态。
“不是失眠吧?”焦虑症和抑郁症患者都会有失眠的情况,但我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不敢睡觉的。
“不是失眠。”他说道,“我不敢睡觉,是因为睡着了,总会做一个梦。”
“做梦?”我脑海里开始回顾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但想到的都是些只言片语。
“我总是梦见自己在一辆车上。我也不知道那是辆什么样的车,只觉得车上还有许多像我一样的人。天是灰蒙蒙的,周围弥漫着一股股黑烟,让我看不清状况,但我似乎隐约知道车子要开往哪里。”
“开往哪里?”我忙问。
“一座城,一座巨大的城。”
“城?”我继续问。
“我已经连续一个礼拜都在做着这样的梦。而且,我觉得我离那座城越来越近,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它高耸的城墙,我从来没见过那样大的城,我想很快,我就会进入到城里面。”
“虽然临床上还没听说过像你这样连续一个礼拜做同一种梦的情况,不过,梦只是人类潜意识的投射,你是不是最近要换工作,或者要进入一个新的环境,所以心里有些焦虑,才做这样的梦吧。”我说道。
“没有”他揉了揉眼睛,“都没有,生活工作都没有任何变化,就是突然开始做这个梦。我只记得,梦里的我一直在抗拒着进入那座城。所以我不敢睡觉,我怕在接下来的梦里,我会进入到那座城里面。”
“然后,就再也出不来了。”他突然瞪着血红的眼睛,冲我说道。
(二)
那晚我陪他喝了一会儿酒,就劝他回家。毕竟我自己也要休息,不可能一直陪着他熬夜。而且他的想法也实在荒唐,就算真的在梦里进了那座城又怎么样,难道仅仅因为一个梦,就再不睡觉了吗?对于每天都工作到很晚的我而言,睡眠真的是一种难得的奢侈,我实在想不通有什么好畏惧的。
分开前,我告诉他,如果又做了这样的梦,并被深深困扰的话,可以来我工作的医院找我,我会给他开一些诸如“舒必利”之类的镇定药,也许对他的焦虑多梦会有一定效果。
没想到一天后,他果然出现在我的诊室里,并用颤抖的声音向我描述了新的梦境:
“我真的进到那座城里了。
那是座我从没见过的城,即便是在电影或者漫画里,我也从来没见过那样的地方。
到处都是呛人的黑烟,坍塌的废墟连绵不绝,我还听到此起彼伏的哭声,有男人,有女人,还有婴儿。我想逃出去,却不知道被什么力量驱使着继续往前走,我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抑,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这一切简直就如同世界末日一般。”
“然后呢?”我问他。
“不记得了,接着我便醒了吧。然后,我就急忙来你这里了。”
我咬了咬手里的水笔,看着他一脸惊慌的样子,居然觉得有些好笑。我记得他是单亲家庭,父亲死在国外,从小被母亲一个人带大。在这种缺失了父亲的家庭环境中成长起来的小孩子,性格上多半都会有些敏感和胆小。
“我先给你开一些药吧。”我拿起水笔,开始在药方上写下几种镇定类药物,然后递到他手里。他感激地接下,继续说:“我们互相留一下联系方式吧。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你特别可靠,不亏是T大的高材生,感觉过来跟你聊一聊,心里的恐惧就会降低不少。”
我又笑了笑,在药方上写下了自己家里的电话,然后说:“现在的都市人,生活压力都很大的,各式各样的心理疾病我也见过,你这样的算不上多稀奇。按时服药,你一定能早日康复。”
他拿起药方,站起来深深鞠了一个躬道谢,我说:“有什么新的情况,记得跟我电话联系。”
接着便起身送走了他。
没想到第三天,我就接到了他的电话,电话里,他请求我无论如何都要来他家一趟,并给了我他家的地址。
我那天正好休息,于是便按照地址来到他家。他家的房子很老,似乎是很久以前就建好的。房子有个旧式的庭院,庭院里还摆着一个穿着制服的稻草人。稻草人手里举着一个白色的幡布。
他出来接我,脸色更差了,我向他询问稻草人的用处,他用虚弱的声音说:“招魂用的,我母亲生前想用来招家父的亡魂,但我小时候觉得太晦气,所以一直反对,直到我母亲去世,我才想用这种方式,就让他们团聚吧。”
这更让我有些同情他,我和他进了屋子,忙问他又有什么新的情况。他帮我沏了杯茶,招呼我坐下后,才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绝对无法想象我昨晚在梦里梦到了什么,我想,我一定是梦到了地狱。”
接下来,他向我描述了昨晚的梦境。
(三)
黑烟,又是黑烟。
在视野可及的地方,到处是坍塌的砖墙,碎石,以及触目惊心的血迹。有的血还在流淌,有的已经发黑发紫,黏在地上,墙上,和它们融为一体。
耳边充斥着各种哭声,我看不到谁在哭,但那些凄惨的哭声却随着寒冷的风,不断送进我耳朵里,它们无比真切,让我丝毫感觉不出这是在做梦。
我的眼睛一度被黑烟熏得睁不开,我只能机械地往前走,渐渐的,哭声小了,它被另一种声音代替,一种震耳的轰鸣声,像雷鸣般沉闷,仿佛来自什么巨大的机器。
然后是笑声,邪恶的笑声。
我终于不敢再往前走了,因为我看到了笑声的主人。黑烟慢慢散开,那里出现了一群吃人的恶魔。
那群面目狰狞的魔鬼正在争先恐后地撕咬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体,女子的衣服被撕得粉碎,露出雪白的肌肤和不断痉挛的躯体,一道血水顺着她的脖子留下来,我顺着那道血水看上去,看到了她已经发不出声音却仍在颤动的喉咙,看到了她濒死而绝望的双眼。
然后,我看到其中一个魔鬼向我看了过来,他伸出手,居然把一只血淋淋的胳膊递向了我。
我发出一声惊叫,扭头开始狂奔。那些恶魔并没有追上来,但令人恶心的笑声越发响亮。
我一路奔跑,思绪越发混乱,视野也开始模糊。直到我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仿佛被灼烧过的平原。
似乎到了黄昏,残阳如血。
原野的尽头是一座山丘,在余晖的照耀下,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山的影子。
无论如何,都先去看个明白吧。我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声音。于是我开始向那座山丘靠近。平原静的可怕,仿佛感觉不到一丝生机。我甚至开始想,难道自己真的从梦里穿越了时空,来到了地狱?
当我走近那座山时,我才终于看清了那座山的真面目。
那是一座由无数幼童的尸体堆成的尸山!
我再也迈不动脚步,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就那样呆滞的望着面前那座死亡之山。突然,我觉得离我最近的幼童睁开了眼睛,然后,更多的幼童睁开了眼睛,他们蹒跚地向我爬过来,眼里带着憎恶与仇恨,仿佛杀死他们的人是我。
他突然不说话了,就那么看着我。
“难道那些药并没有效果?”我感到疑惑,接着问他,“后来呢?”。
“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就醒了。”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我真的不愿意再去做这样可怕的梦了。我实在预料不到,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我也一筹莫展,最后只好和他商量,今晚先留下来陪他一夜,明天,带他去见我的导师。
他夜里入睡很快,大概的确是疲惫至极。我反倒怎么也睡不着,细细思索他梦到的这些东西,但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头绪。
半梦半醒中,我突然感觉到他的身子在剧烈地抖动。我忙开灯看他,只见他眉头紧皱,脸上居然已经全是汗水。我猜到他一定又开始做那个噩梦,忙试图摇醒他,结果他只是发出痛苦的呻吟,眼睛仍然紧紧闭着。
我有些惊慌,想着去端盆水泼到他脸上。这时却看到他表情越来越痛苦,嘴里断断续续叫着什么,我忙趴在他嘴边听,依稀居然听到的是“父亲”二字。
他说完这几个字,便好像突然死去了般再也不动弹,我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只好跑去拨打急救电话。
“你好,这里是墨田区锦系町六丁目,有个病人,24岁,男,突然陷入昏迷,名字?哦,他叫野田正雄。”
(尾声)
野田正雄整整昏迷了三天,而我在那些日子里,则尝试着根据他留下的线索,去寻找整起事件的真相。最终,我在日本旧陆军档案里,查到了他父亲野田一鸣的资料。
野田一鸣,昭和十二年入伍,隶属熊本军团,参与南京战役,并在攻陷南京后,因承受不住战争造成的心理压力而自杀。
我把南京城的照片拿给苏醒后的野田正雄看,他也立刻认出,那就是他梦中巨大的城。和日本的城堡相比,那座城的确是无比巨大。
于是,我联想到了他家放在院子里用来招魂的那个稻草人,虽然我并不敢肯定这就是百分百的真相,但不妨可以做出这样的推理:
野田一鸣的亡魂,或许是在飘荡了二十多年后,终于回到了生前无比思念的儿子身边。只是,这种重逢是以一种幽灵特有的方式,野田一鸣居然进到了自己儿子的梦里,并把关于那场战争的遥远记忆,带给了他。
至于野田正雄最后那晚究竟梦到了什么,他在苏醒后再不肯对我说,我也没再问。而我后来也在国外搜集到了诸多关于那场大屠杀的资料,只是文字内容,已经让我压抑到说不出话。于是我也多少能想象到那一晚,他究竟梦见了怎样惨绝人寰的景象,以至于居然在梦里昏迷了过去。
出院后的野田没再和我联系,而我也不知道,他后来是否又做过那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