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沉入水底,期望着有人来救他,可是谁又会救他呢?这世上还有在乎他的人吗?是了,那些人都死了,没有人会来救他,他缓缓的闭上了眼睛,落入了黑暗。
他本是叫陈青云,父亲是乡里唯一的穷秀才,年年考,年年落榜,眼见同乡的书生一个个的高中举人,他的父亲却空有满腹诗书,籍籍无名。后来也不再考了,娶了个同乡的村妇,粗俗鄙陋。后得一子,取名陈青云,意为:愿吾儿,言忠信,行笃敬,平步青云,扶摇直上。
八岁时,父亲送他去学堂。他读书时刻苦,天未亮起床,鸡鸣时出门,到学堂时先生还在喝稀粥,见此,也给他盛一碗,督促他背书。三年两次的院试到来,先生举荐他去参加考试。名次下来后,夺案首,也不枉他勤奋读书。他的父亲高兴的很,念叨着当年他也是案首,秀才里的第一。他也很高兴,心想着他要走的比父亲更远,做的更好。
后来乡试结束,他信心满满,意气风发。谁知发榜那日,红纸上并无他的名字。同乡一个不如他的小子,却中了举人。他悲愤异常,日渐萎靡。父亲看着他一日不如一日,遂告知真相。他才知参加考试是要暗地里给上头来的主考官银子,否则便会扣押卷子,不交予阅批。
此后,他更发了疯的读书,白天去县里做杂工,晚上在灯下看书。又一次乡试到来的时候,他们一家,已经攒了不少银子。他去驿站找到主考官,拿出他娘缝的布袋,将一堆铜板碎银子倒在地上,数了数,不多不少,刚好二十两。主考官看了看他,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遂让他留下银子回去了。发榜那日,名列红纸第一位,解元陈青云。
同乡的人都来他家中祝贺他,他们这里举人不少,举人里的第一名他却是头一个。知县大人派人拖话给他,明年春闱,私下里须得准备一百两。正沉浸在喜悦中的他,此番犹如晴天霹雳。他们家省吃俭用,三年才攒得二十两,这一百两,无望。已经尝到甜头的他,不甘心。他求父亲去借,求母亲去借,可一百两,岂是能借的到的。
他开始怨天怨地怨父母亲,他如此聪明绝顶,才华横溢,却要因为父亲的穷酸,母亲的粗鄙,屈居于一个偏僻的小山村,当一个区区的举人。从那之后,他动辄骂,重则摔东西,性情大变。父亲眼里浮现无奈,母亲眼中的哀痛,他不以为意。
大年初二的时候,客栈的伙计找到他家,说他母亲打扫的时候从楼梯上滚下来不省人事了。他领着父亲急匆匆的过去,大夫说性命无碍,只是落得个行动不便,靠药续命的后半辈子。每月他去找客栈老板领买药钱,然后去药铺抓药,回家煎药。家庭的变故,已让他无暇顾及来年的春闱。又一次领药钱,还没踏出门槛,只听那伙计同掌柜交谈,这续命可是个无底洞啊。掌柜的叹了口气,还不如死了一了百了,赔他一百两。
他麻木的买了药回家,这一路脑中回荡的都是一百两。到家时,父亲正在给母亲擦脸,母亲双眼木讷,毫无生气。他煎好药端过来,看着父亲喂药,这药怎么都喂不进去,缓缓从嘴角流出。他烦躁的回了房,一晚上脑子里回荡的都是那句一百两。
第二日父亲有事外出,他在厨房熬粥,放凉了端进去喂他母亲。粥他熬的很稀,软烂,这边勺子喂进去,一会儿又从嘴角流出来,如此反复,他平时也是这么喂粥,今日却烦躁不堪。他看着母亲木讷毫无生机的双眼,生气的把被子拉高,盖住她的脸。过一会儿他拉开被子,看见的还是那双木讷的眼。他继续用被子盖住母亲的脸,右手放在被子上,缓缓覆盖在鼻子处,用力,使劲用力。
他感觉汗从鼻尖滑落,一瞬间他有些不忍,惊吓的拿开了手。只见被子下的母亲,剧烈抽搐,他拉开被子,见母亲翻着白眼,浑身抽搐,他害怕极了。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双手拿起被子,捂住了他母亲的脸,他感觉时间过了很久,久到他的母亲不再有动静了。他拉开被子,母亲瞪着双眼,鼻息全无。
他靠着这赔的一百两,参加了会试,高中会元。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自己的才学,自己的斤两。若不是生在这样的人家,这样的世道,他早有一番作为。次月殿试的时候,他见到了这天下的主人,着明黄色的龙袍,拥有象征地位的玉玺。皇帝向他提问,他有条不紊的一一作答。
金榜提名的时候,他的父亲正在他母亲的坟头烧纸,听到乡长告诉他儿子高中状元的事情,他朝着墓碑嘀咕,也算是值当吧。
他入了翰林院,成了一名编修。后来与同期的人竞选学士的时候,角逐到最后,只剩下一名竞争对手,他的知交,当今相国的儿子。那日他们在翰林院修撰到很晚,一起出翰林院,走在小巷里,透过月光,他看着走在前方好友的身影,心中一股愤懑之情。他觉得他的好友不如他,仅仅是因为是相国的儿子,才能和他争学士。他的家世地位已经很了不得了,为何还要与他争抢这个小小的翰林学士。等到他回过神的时候,好友已经躺在了血泊里了。他看着被扔在地上的砖头上沾满了血迹,狠了狠心,咬咬牙吵自己的后脑勺砸去。
他醒来的时候被告知好友已经去世,他哀痛万分,在灵前哭的几近晕厥。他改名为李禹敬,死去的相国儿子的名。
后来,他成为了翰林学士,得相国大人青睐,将家中庶出二小姐许配给他。婚后生活平平淡淡,几年间无子嗣。他的夫人挺内疚,让他纳妾,他也没答应。相国一派倒下的时候,他的夫人让他去殿前求情。他冷笑的踢开了跪在他脚边的庶出二小姐,心想着相国一派倒台,不正是他所为吗?施舍恩惠般的将自己的庶女嫁过来,自己只能忍气吞声。相国一家行刑的那天,他的夫人也自戕了。他纳了几个小妾,却还是没有子嗣。
至此以后,他真的应了父亲的那句话,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他想着很久没有见过父亲了,便回到那个小山村,回到了他的家。他的家中杂草丛生,像是很久没有住过人了。他凭着记忆来到了母亲的坟前,旁边多了一座新坟,,墓碑上面没有名字。他拔除了坟头的孤草,随后离开。
太子之位党派之争时,他站错了队,及至新帝登基,他被剥夺了相国之位,下派去家乡当一个知县。
他回到了自己的家,除去了家里的野草,修补好屋顶,安好院门,躺在当初母亲躺的床上。他想着那时的母亲有多害怕啊,父亲回到家时对他怒骂,却还是帮他隐瞒。还有,他和好友一起在翰林院编修的日子多欢乐啊!他的夫人,明知道是他命里无子,却自己承受别人的白眼耻笑。
他走到院子里,坐在井边,看着天上圆圆的月亮,是啊,中秋将至。月亮从未变过,皎洁无瑕,而他,已经是满身污秽。
一声叹息,井底的水,泛起阵阵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