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是座远近闻名的山城。城市依山而构,临江而筑,楼房、道路等坐落有致,“层层出去都是街”是对它最好最贴切的形容了。
因其奇特的地形条件,80、90年代在这里存在一种独具特色的职业“棒棒”。棒棒是手里拿着一根竹棒,竹棒两头绑着绳索,在码头或车站替商贾旅人搬运货物的民工。
20世纪末,“棒棒”成为外地人认识重庆的一张城市名片。
他们无处不在,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不管在哪儿,只要你喊“棒棒,来哟”。他们隔着老远就会热情地跑上来问:“老板儿,你要搬啥子?我来我来嘛”。
也许你很难将他们朴实淳厚的脸与现代城市的繁华重叠起来,但是……他们的音容笑貌都已在那代人心里落下烙印,温暖了整个世纪。
2013年我考上重庆的大学,开始踩着这个城市的步调生活时,七弯八拐的阶梯已经很少了,抬眼是望不到尽头的坦途,车辆运输替代了人工搬运。棒棒——这群曾温暖过这个城市的人,渐渐被历史所遗弃,在大街小巷已只能偶见,山城棒棒军慢慢变成怀念,而我有幸在年代的末梢,遇见为数不多的他们。
2013年9月,我在沙区上大学,每个周末都要坐轻轨到三峡广场转乘公交回家。其实轻轨是可以直接到家的,只是我习惯每次在三峡广场周围溜达一圈儿。
我始终相信,只有愿意停留的人才能遇见一些人,发生一些故事,能够让我们去感悟、体验成长与美好的故事。
出了轻轨站,附近有一条名为“好吃狗”的小吃街,里面的辣子鸡米线深得我的喜爱。其实“好吃狗”就是众多的小吃摊,算不上街,里面的所有商铺,都围着中间的就餐区陈列。
那天,我和我的藏族同学卡曲在里面吃米线,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中年妇女:棕色卷长发,风韵犹存的眉眼间,表情冷冷的,整张脸都是大写的“生人勿进”,看得我浑身一震。我瘪瘪嘴,看着她面前冒着热气的韩国石锅拌饭,吞了吞口水。偷偷附在卡曲的耳边说:“石锅拌饭感觉也很好吃呢。”她笑我没出息。
安静地吃着我们的米线,中年妇女或许想着减肥,碗里的拌饭吃了几口,便站起来打算走。她刚离开,一个60来岁的棒棒便慢慢靠近了他的位置,他的手里提着根米多长的竹棒,两头系着麻绳,我想他可能是想占座,毕竟在这样的地方,此时是饭点儿,找到位置很艰难的。
那个“棒棒”小心翼翼地左右瞥,见没人再回来,也没有坐下,身体站的笔直,左手拿着竹棒,一头杵在地上,右手拿起勺子,就这剩下的石锅拌饭吃起来。
我和卡曲瞬间傻了眼,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我嘴里的米线没来得及吞下,便哇哇地开始哭得稀里哗啦。
早些年的时候,爸爸也是山城里棒棒军的一员,时常给人挑货物,很多时候都会捡到物主遗漏在街边的东西,每每这时都要挨个去问是谁落下的,然后送过去。
某次,爸爸捡到两大包服饰类货物,价值上千元,那时候的几千块比现在值钱,相当于现在的万多块。爸爸挑着那两大袋货物,心里有些未知的惶恐和担忧,更多地是替货主着急。不记得问了多少人,走了多少条街,找到货主门店的时候,他补了又补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货主看着他千恩万谢,他就傻愣愣地挠耳傻笑,说:“没得啥子,就怕你着急。”之后也不管地上多脏,横着竹棒就坐下歇息。
爸爸老爱给我讲这段,他总说:“桃桃,咱不管干啥子,都要多替别人考虑,这样我们的路才能走得踏实、心安。”
尽管现在他已经不做棒棒了,看着眼前这位老棒棒,我依然能够感觉到疼痛和酸涩。
卡曲抱着我,不停地拍打我的背,安慰我说:“没事儿,没事儿啊”。
许是我的哭声有些大,原本安安静静吃饭的老人有些惊恐地看着周围被我引来的陌生眼光,他打算放下勺子离开。
之前还未走开的中年妇女拉住了他,她的手里拿着一份蒸饺,一并放到了他的面前,让他坐下慢慢吃。
这样的窘迫与尴尬令他有些手足无措,我分明看到他的眼里蓄着眼泪。他的手有些茫茫然,不知道放哪里好。在衣服上擦擦手,想要去握住她,却又怕自己手脏,终究只是颤颤巍巍坐下,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
一个人,无论她的外表看起来高贵冷艳还是脸上写着生人勿进,她的心灵深处都有一颗善良的种子,平常深埋心底,只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开出异常美丽的花。
那个中年妇女离开不久,我们也离开了。
后来,我在那里再也没能看见那个“棒棒”,或许是到了别的地方,或许是回家养老了。
令人惊喜的是,我在这座城市的地铁上、公交车站、大街上以及这个城市的犄角旮旯都见到了曾经那些棒棒或 “中年妇女”的身影。
我们都是这样一群互不相识却又因为生活在同一座城的最熟悉的陌生人:遇见了点头微笑,盈盈温暖的眼神相互问句“早上好”,在别人需要的时候,伸出一双手,而后匆忙离去。
这是城市最真诚的常态。
自然选择,适者生存。我想,我留不住他们任何人,却可以用寥寥无几的文字勾勒他们的身影,以此证明他们路过了我的世界,我们的历史里,他们曾到来过,如此,便已足够美好。
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社会怎样发展,我们都始终相信,真诚和善良是开在这座山城里永不凋零的长生花,极尽温暖,低调却又无声奢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