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路人锋
他坐在熟悉的靠角落的座位上,外面的阳光透过树叶,穿过明净的玻璃窗,小心翼翼地打在灰白稀疏的头发上,不时摇曳,如一曲关于时光的旋律。他戴着一副眼镜,黑色的框,框下面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偶尔会有一些多情的闪光,但此刻透露更多的是一层层,散不开的落寞和忧伤。
学校策划的关于“六十年再聚首”的媒体活动,参加的校友将近有一百人,浩浩荡荡,就像一个故地重游的老人团。他试图在人群中寻找,一些熟悉的背影和面孔。可惜,他一个也没有认出来。那双本来已混浊不堪的眼睛,又蒙了一层厚厚的,新的落寞。
他想,难道当初一个班四十多人,只剩他自己一个人活着吗?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有没空的,来不了的。但刚才,主持人分明说过,到场的所有老人是那一届,仍然健在的全部呀,难道这是真的。但他还是不信,一定有遗落的,一定还有如我一样活着的。
这时,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顿时兴奋起来。他对自己说,猜的没错,没错,还有我认识的人,还活着,他在喊我的名字。他突然站起来,急切地寻找着一个熟悉的脸或一双熟悉的眼睛。
“秦老,不要找了,喊的就是您的名字!”一个如清风般清爽的女声,很温柔地飘到他的面前。
他指了指自己,说:“是我吗?”他一脸的茫然,在其他人眼里,一定以为他在故意展现幽默,所以他的举动,才会引起台下的哄堂大笑。
他的脸微微红润,这是他一辈子都改不掉的毛病,很容易脸红,有时因为不安,有时因为紧张,更多地则是一种习惯性脸红。于是,在其他人眼里,他永远像一个含羞的男人。
“秦老,还是那么富有青春活力,幽默功力一点没减。你看,秦老一到阶梯教室,就害怕老师点名,不知什么时候,偷偷躲到后排去了。呵呵。——接下来,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秦老登台给我们讲话。”主持人话音刚落,热烈的掌声山呼海啸般向他扑来。
这一项是校方提前一周已经安排好的,他也精心准备了一篇5000字的讲演稿。内容都是一些,关于母校的辉煌历史,校训和一些恭维的话,还有一些对于老年人应该发扬“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豪言壮语等等的内容。当踏进学校的那一刻起,他觉得那一篇稿子,面对过去太过空洞,可以说是5000个毫无意义的文字。他进教室之前,已悄悄将那篇稿子,投进一个崭新的垃圾桶里。如果有人捡到那张被遗弃的稿纸,估计也会当垃圾一样丢掉,因为里面并没有他的署名。
“秦老,有点含羞哦!”主持人一句调侃,又引起哄堂的大笑。他知道,大家的笑声中并没有什么恶意。
他缓缓顺着台阶,脸上保持着一生未变的温和,在掌声中走向舞台。他恍然又回到学生时代,那是第一次以校园诗人的身份,参加开学典礼的诗歌朗诵,也有如这般热烈的掌声。当时,他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紧张的全身出汗,那时的他,对未来充满了无尽的向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将来会变成一名专职作家。回顾自己,从出道时的籍籍无名,到崭露头角,再到名声大噪,直到如今在文学协会,也混上了一些头衔。这一路走来,他觉得就像做了一场大梦,年纪越大,越感到不真实,这和他的初衷是如此的不同。
他一边下台阶,一边向老人们挥手,致以礼貌性的回应。这时,一个年轻人急忙走过来,一脸的惊慌失措,迅速将他扶住,他满脸、满身的汗水,已经打湿了衣领和衬衫。
“秦老,您慢,慢,慢点下台阶。”年轻人虽然很慌张,动作还算得体。
“小伙子,不用,虽然我八十多了,筋骨好的很,你不用扶我。”他轻轻推开年轻人的手,不忘拍拍他的肩膀表示谢意。他大踏步走到台前,女主持人连忙伸出纤细的手,将他扶到演讲台前,不时通过话筒表达自己对秦老的敬仰之情,还表示第一次见到这么健朗的,已经八十高龄的老人。她不失一个优秀主持人,应有的风度和优秀口才。
“我们终于将秦老,从后台请到了前台。再一次用热烈的掌声,感谢秦老于百忙之中,参加我们的活动。接下来,就请秦老给大家讲话。”
台下又一次响起,如海浪的掌声,朝他涌来。他先给台下深深鞠了一躬,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才想起那稿子已经当垃圾扔了。他此刻的脑子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该如何开始,因为有一桩心事始终在自己脑子里萦绕。
“主持人,您好。”
“秦老,您可以开始了。”主持人感觉秦老的行为有点异常。
“我想问一下,今天来的是,仍健在的,那届全部的校友吗?183班的同学,只有我一个吗?”他神色凝重,眼眶内突然冒出几颗滚烫的泪珠,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台下的老人们,突然安静了。就像大雨倾盆,嘎然而止,让耳朵们都感觉不安起来。
校方突然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这可是一场媒体活动。台下的校长用眼神,提示主持人赶快救场。
“秦老,突然在演讲前,问了这样的一个问题。我非常理解秦老此刻的心情。那么,对于这个问题,就由我代表主办方,来回答秦老。——这次活动,经过主办方多方艰苦的努力,已经将还健在的老人们,尽可能的都请来了,这一点您老请放心。”
“有没请到的吗?或是,有可能被遗落的,或者太忙抽不开身,来不了的,还有吗?”
“秦老,我们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找,应该不会有遗落的,您放一百个心。因为主办方和校方,对这个活动很重视,也投入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秦老,您对我的回答满意吗?”
“是这样啊,那他们真是辛苦了。”
他此刻,沉浸在无穷无尽的悲伤之中。就如一个人,行走在迷雾里,前面是雾,后面是雾,只有他一个人在雾里打转,好像自己也快融化于这重重的雾中。
“秦老,这个是我们应该做的,辛苦也是应该的。那就,请您继续演讲吧。”主持人示意他。
“今天,我也没有准备什么稿子,只能是想到什么,讲什么了,请大家见谅。”他说完,并没有热烈的掌声,只有前排有一些稀稀拉拉的声音。于是,他继续讲,更确切地说是一种自述。
“五十年,多快呀,在学校里发生的一些事,好像就发生在昨天。比如我喜欢过一个女孩,到现在还能记着她的模样。她叫林什么鹃的,你看我这脑子,人一老记性就差了。她有一双永远流淌着泉水的眼睛,如果在夜里,灯光倒影在泉水里,风一来,就像星星在水里荡漾。她总说自己有“迎风流泪”的毛病,所以大家才会总觉得,她的眼睛总是水汪汪的。这也算,应了老子的那句话,“祸兮福所倚”吧。”
台下不时有一些,不约而同的笑声,里面充满了一段段对青春年华的回忆,有的老人眼里泛起闪烁的泪花。前排坐着的校长,却是坐立不安,那张脸就像一个苦瓜,被霜打了。
“我们最后没有在一起,不是因为‘毕业后我们一起失恋’分手的,而是我们还未走到恋爱那一站,她就飞走了。”他顿了一顿,继续说。
“就在我们毕业的那一年,这个城市,发生过一场巨大的海啸,乌云遮天蔽日,狂风张开大口吞噬着,它路过看到的一切。当时全班学生都躲避在一块巨石后面,她是班长,要求我们全都爬下。风雨交加之中,我们就像一群遭到劫难的蚂蚁,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就如草芥一般,其实压根就没有什么区别。”他哽咽了一下,努力地平复了一下情绪。
“当时,不知是哪个女生的纱巾,被卷上了天,他大叫了一声,大家以为有险情。只有她,半蹲起来,想要看发生了什么。没想到,一股飓风将她卷走了,与那条纱巾一样卷走了。她就这样消失了,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就在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有一个男生深深喜欢着她,那个男生是多么懦弱啊!”他的眼泪簌簌而下,他从来都不会在别人面前表露自己的心迹,不知为何今天会如此失态,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
“她被风带走后,才知道,我们班有很多男生都喜欢她,不只我一个。事发之后,班上所有的人,都在为她的离开感到羞愧。尤其是那个被风吹走纱巾的女孩,半路就辍学了,连毕业都没有等到。”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
“她这么一走,不知会影响多少人的一生。其实,这件事情谁都没有错。——今天,在座的校友们,我们还活着,多好啊!因为,多活一天,其实就是在延续逝者的希望和梦想。虽然,有时很孤独,但我们有责任和义务要好好活着。”他一下停住了,会场立刻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他深深鞠了一躬,缓步走下台去。后面的活动,主办方又请了一些老人代表去发言,后面又发生了什么,他并不十分清楚,好像是睡着了。梦里,他又见到了,那个她喜欢过的女孩。她在风中优雅地跳舞,白色的连衣裙被风吹起,就像在空中盛开的一朵莲花。她微笑地看着他,一会儿念着自己写的诗歌,一会儿唱着自己家乡的山歌。
他被工作人员轻轻叫醒的时候,活动已经结束,阶梯教室的老人们已经走的差不多了。他起身伸伸脖子,正好听见帷幕后面传来很大的训斥声。
“小李,你是怎么安排的,怎么能让秦先生坐在后面的角落里,今天他老人家生气了,对我校方有意见,连稿子都不念了。你听着,明天你写一份辞职报告上来,放在我的办公室。”西装革履的校长,正怒不可遏地教训办事不力下属。
他心里一阵羞愧,这完全是自己个人的行为,与那位姓李的年轻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在活动开始前一分钟,是自己偷偷溜到了阶梯教室的后排,当时他感觉就像一个捣蛋的孩子,心里既忐忑又兴奋,但万万没想到,他的行为竟然会牵连到别人。于是,他轻轻绕过帷幕。
“李校长,我能和您讲几句话吗?”
校长还在气头上,表情狰狞,这时他的出现,让校长手足无措,立刻将脸上的狰狞快速收起,换了一副风和日丽,阳光普照的表情。
“哎呀……,秦老,您让主持人叫我一声就好,还劳驾您亲自过来,要折煞我呀!”
“没事,没事,我这身子骨硬朗,跳上跳下都不是问题。哈哈。”他也保持着可掬的笑容,为了避免校长在下级面前太显狼狈。
“秦老能有如此健朗的体魄,是文学界的一大幸事。”
“李校长,我有个请求,不知您是否同意。”
李校长一脸的受宠若惊,连忙说:“岂敢,岂敢,秦老一句话,学生一定照办。”
“今天,面对那么多媒体。我表现的不是太好,也没完成校方给我的任务。呵呵,为了弥补今天我的过错,下周我再为学校做一个专题节目,好不好?”
“太好了,太好了,求之不得。秦老,你的做法深深感动了我这个晚辈。”
“还有一个请求……”。
“秦老,您尽管吩咐。”
“那个姓李的年轻人,办事很好,下周的活动继续让他负责吧。”
“那当然,一定,一定,他也是我最看重的下属。”
他说完转身绕出了帷幕,终于输了一口气,但又寻思起,下周到底要讲什么的问题。
“秦老,要走啊!我亲自送您,我亲自送您。”李校长急忙地跟着他,从帷幕后面出来。
2017年9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