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村子诞生在明朝洪武年间，祖先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下来到这里，凿井筑屋，休养生息。一年一年，一辈一辈，村子里出过尚书、出过翰林，但更多的是普通军人。一场场征战，一次次生死，幸存者基本全部在战争的间隙或结束之后解甲归田，终老乡间，就像一颗颗流弹！后来，也有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穿上军装，走出村子，向着自己的梦想发起冲锋！
【一】
硝烟已经远去
他们都在越发年轻的村庄中渐渐老去
就像一棵棵树
就像一个个老屋
就像一座座残破的石碑
每年春节
很多人回去
按照村子的规矩给他们磕头
但若不说出父亲甚至父亲的父亲的名字
他们都不知道他们是这个村子的子孙
他们会在天气好的时候
聚集在院子里
讲那些自己曾经以命相搏的
日本人、国军、土匪、联合国军
讲起自己的命运
语气从来都是那样的平静
没有爱恨
没有抱怨
更没有恐惧
当年握着
大刀、土炮、洋枪等各种武器的手
爆满青筋、瘦骨嶙峋
很多已经端不起装满水的杯子
有自己的地
有自己的衣
让全家老小糊饱肚皮
他们为此
用尽了身体里全部的气力
【二】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晚上
月亮明晃晃的挂在天上
除了断断续续的枪声
不远处的村子就像一个被不久之前的枪炮吓傻了的人
头埋在地上
屁股高高耸起
匍匐在哪里
不敢有哪怕一丝的生息
那一天
一个参军十几天的孩子
端着比自己还长的
上了刺刀的枪
猫着腰
在打麦场上一堆又一堆的麦草间
寻找另外一个拿着枪的影子
他觉得心要跳出来了
他觉得自己该死的呼吸要害死自己
他想起口袋里的半块玉米饼子
和老家村子里的爹娘、兄弟
后来枪响了
月亮还在
他回到驻地
用脑袋砸碎院子里水缸的冰
洗了手
和头上的汗水
后来
村子里有人在行军的路上见到他
直到很多年后
他成了村子里普通的一个邻家爷爷
大家还都在传
冬天的月亮掉进了他的眼里
让每一个和他对视的人
都不寒而栗
【三】
很多年前
他到一个村子里走亲戚
看见一个男孩
安静的坐在自家门前的柳树下写字
那里依稀有很多年前
江南的河水里摇曳的那个孩子的影子
后来那个孩子跨过鸭绿江
在一场又一场的大雨和大雪里
把自己的一叶肺
留在了那个漆黑的夜里
后来他随着爱情
从南方来到黄河边上的一个村子
干不了农活
就种了很多果树和花
补贴家用
他邀请那个孩子有空去他的村子做客
但直到现在
那个孩子都不知道他家在哪里
也不知道他和他的果树和花
在这个夏天还好吗
【四】
他总是一个人赶着自己的羊群
或走在村子最边上的老树林里
或走在更远处的黄河支流的故道边
他总是躲着人走
哪怕只是村里的一个女人或者孩子
他脱下军装
辞掉市里的工作回到村里
他和老伴住最旧的院子
坚守着谁也看不明白的内心
他的身体很好
只是耳聋的厉害
他家的老婆婆说
那是当年在福州驻防时
打向金门的炮留下的病根
【五】
他是我的榜样
读书、写文章、发文章
让我知道原来文字也可以像积木一样
摆出自己内心的样子
高中毕业回乡做工
然后从军
然后依靠自己的努力
读一个仰慕已久的军校的新闻系
后来他脱了军装也丢了文字
再后来又捡起了文字
我想今夜他一定坐在老家县城的一角
和此时的我一样
写字
只是
他没有成为自己内心的样子
我也没有走他走过的足迹
